少微看了看刘岐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再抬眼看刘岐:“……听你说什么?”
因从未见他这样紧张过,少微也跟着有些紧张,不知究竟出了怎样的灭顶大事。
却见刘岐在回答之前,先绕至她身前,这动作似带有某种无声郑重,又似怕她不肯听他说完,就此挡去她前路,圈起数寸完整谈话空间,才鼓起勇气开口:“少微……我的腿不必再劳烦尊师诊看,已然完好如常了。”
少微意外不已,看向他左腿,连声追问:“那你怎么不早说?谁替你医好的?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追问声中有许多意外,却也夹杂一丝自然迸现的惊喜,这份惊喜让刘岐愈发惭愧,引发不敢直面的退缩。
受过伤的骨头长在他的身上,此事只要他有心遮掩,便无人可以具体查证,他可以谎称是昨日抑或前日痊愈,以此免去恐怖罪责……
然而话到嘴边,顷刻又灰飞烟灭,坦白若只是为了换一种方式将谎言继续掩盖,那才是对她这份赤诚惊喜的彻底玷污与辜负,居心倘若龌龊至此,莫说她如何,便是他自己也断不能够忍受。
身上沾染太多血腥,刘岐自认绝非高尚之人,但这份神赐般的洁净赤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
秋日午后廊下,少年深吸了一口气,肩膀无声绷紧,认真答:“三月……三月即已痊愈。”
少微已然狐疑:“……三个月前还是今岁三月里?”
过度紧张下,刘岐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当年……当年受伤三月后即已完好痊愈。”
少微脸上诸般神情慢慢敛起,只有一双眼睛渐渐睁大。
四下突然寂静,少女睁大的眼睛一寸寸下移,紧紧盯着那长袍下的长腿。
她目光如利刃,怒气与危险在微风中聚集,少年那条犯下大错的腿似心虚畏惧,不由后退一步,另一条无辜的腿畏惧被连累,随后也跟着无声后退。
少微迈出一大步逼近,刘岐再退。
“——刘思退!”
伴着一声咬牙切齿的喊,刘岐宛如受惊的鹰,魄散魂飞,羽毛好似都吓飞好些根,慌乱转身飞奔。
少微拔腿便追。
刘岐知晓不敌,另辟蹊径,中途改道,手撑廊栏,翻身跃出长廊,或因腿脚再无伪装,又或因在亡命奔逃,身形利落到不可思议。
少微追出长廊,沾沾见势跟随,一边如羽箭般猛冲飞掠,口中一边大喊:“缉拿逃犯!缉拿逃犯!”
如今的姜宅已非原先大小,左右宅院皆被赐作灵枢侯府,打通后修缮,如今尚未完工。
重九之日登高思旧,朝廷官员休沐,做工的匠人今日也未曾过来,半完工的宅院花园原本清静如野林,忽被不速之客闯入,惊散一群又一群筑巢寻食的鸟雀。
少微今日所着衣裙长长曳地,裾裙下身又束缚双膝行动,加之有心爱惜阿姊亲手做的新履,总要避开污泥乱枝,又许是内心认定这并非一场你死我活的逐命,便未能施展全部轻功,只是凭本能追赶着。
最爱打听消息的麻雀们叽叽喳喳,在空中将沾沾围住,询问参与者沾沾,那逃命少年究竟犯下何等重罪。
青金色的袍,浅青飘逸纱衣罩着浅红襟边的裾裙,两道灿烂的影,一前一后飞奔追逐,闯进秋日午后的日光里,踩过一层层金黄落叶,跨过刚疏通的窄溪,奔过青白色的菊花丛。
跑在前面的少年是紧张心虚的,却也是畅快肆意的,久违的真实奔跑,丢掉了一切伪装,在此时遗忘了人间仇苦,只剩下这一件事可做,天地间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这是世上最心虚却也是此生最美好的一场秋日奔逃。
伪装者恢复本我,本真者历来原始,二人宛若龙腾虎跃,都不再是这方清净天地的入侵者,此刻天地人皆发乎自然,清风白云随之流动,万物自在。
这场追逐被前方许多半人高的太湖石阻断,刘岐绕过还未及认真摆放的巨石群,耐心告罄的少微脚下飞奔,单手撑石,直接翻过高石,将她的猎物阻截。
因动作猛烈,她衣裙刮破,头上珠花甩离,刘岐被阻下去路,伸手下意识接住定然被她爱惜的生辰珠花,急忙双手捧还,带着赔罪的示好。
少微却根本不看那珠花,抬右脚扫踢向刘岐左腿,刘岐未躲,硬受下这一脚,疼得吸气,下一刻,被少微扑倒在地。
“你骗了我,却还要跑!”少微横左臂将刘岐锁骨压制,右腿则跪压住他的腿,右手撑在他肩侧,将他牢牢制住,紧盯着他,直抒怒意:“我真是生气了!”
对上她微微发红的眼睛,刘岐心中大乱,方才出逃是想先让她消一消气,不成想被她视作他态度不端错上加错的证据。
他全无喊冤资格,唯有急忙解释赔罪:“少微,抱歉,是我不该欺瞒你,犯下这悔之莫及的大错!然而我并非蓄意骗你博取可怜,实乃——”
“我知道!”少微打断他的话,道:“你起初骗我,我并非不可以理解,彼时你我并不熟悉,我待你也多有隐瞒,你自也没有道理上来便对我吐露你的秘密!”
她有她的一套道理,泾渭分明,连同眼底的失望也分外清晰。
“可之后你为什么还不肯说?”少微:“非要等今日被姜负识破,瞒不住了才开口,可见也并非出于诚心坦白!”
刘岐忙道:“并非如此,我近来一直都在思索此事,只是你在闭关,我没有合适时机……今日当真是诚心坦白,并非形势所迫!”
“我却不能全信你了!”少微眼中泪意因愤怒而聚集,道出真心话:“姜负也骗过我,我轻易消气,是因我一直都知道她骗我——”
“可我却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在骗我,我这样信你,一直在意忧虑你的腿疾!”
刘岐呆住,自觉十恶不赦。
因为她真正被骗倒了,所以是真正的欺骗,所以愤怒、委屈,甚至自尊受损。
被骗倒的人无疑处于了下风,此刻则务必占据上风,因此几乎是出于动物本能般将他压在身下,好弥补自己受伤的自尊。
历来是自尊极强的人,少微拥有这世上最原始的报复欲,擅长以牙还牙,自己难过便要十倍讨还,但因不得章法,并不知如何说才将眼前人报复,但见那双眼睛满是慌乱惭愧,像是出于某种少年心意下的默契,少微隐约悟到什么,不及分辨,便将心里话毫不修饰地脱口而出:
“那日刘承说你心机深沉,远不如他听话,我原还不信,心中想着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要你!”
少微眼中终于还是聚出一颗泪,随着她惊天动地的话,惊天动地的眼泪砸落下来:“现下看来他竟不曾说错,我果然被你骗了!”
凉凉的泪水砸在刘岐鼻尖,也砸在了心间。
少女笨拙的报复还击,却出奇地对症,误打误撞地报复在了最要紧处,继而被这一滴泪催化到极致,化作天大的惩治。
而她自觉流泪丢人,忍回眼底未落的泪,也抬袖将已落的泪从他脸上胡乱抹去收回,轻软的衣袖粗鲁地擦过少年鼻梁脸颊,刘岐如梦初醒,手撑地,腰背直起,张口即紧张地道:“我如何不比他听话,你不要信他!”
他忽然直起身靠近,少微上身后移,腿仍压着他的腿,口中断然反驳:“我不是信他,我信我自己,是你撒了谎!”
“少微,这是两回事……”刘岐言语苍白,此刻只恨自己这条左腿不是真正残了,他心乱如麻,来时想过的说辞全都破碎遗忘,此刻只能凭本能道:
“是,欺瞒你是我错了,我意识到此事之后,便一直想要坦白,可起初我知道你并没有全信我,也并不会在意此事……待你真正信我之后,我却又害怕起来,怕的正是你会认为我心机阴沉满嘴谎言,自你我在武陵郡重逢起,你所见到的我便是劣迹斑斑不择手段,我只怕一旦解释不清,你从此便再不肯信我了!”
而他如何也未想到,今日会从她口中听到“无论如何都不会不要你”这句话,这样集世间之大幸的承诺……
“不会不要我……”少年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祈求:“这句话能不能不收回?欺骗你这件事,我可以折罪,做什么都可以。”
少微面上怒气不消,然而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乱糟糟的心中砰砰乱撞,似有什么陌生新奇怪物要冲出来。
而他在继续招认自己的过错:“我错的不止此事,还有许多,这些时日我总在想,当初在天狼山,即便我不能阻你,却也该至少给你些止血伤药,再一件御寒披风……”
“还有在云荡山里,你受了那样重的伤,我万不该强行将你拽过,必然牵扯到了你身上伤口。”
彼时他只以旁观者目光将她看待,而今再回想,只觉自己哪里都错,事事欠妥,处处亏欠:“将你带回武陵郡王府上,本该先照顾好你,先让你用饭养伤安神,而非刻意趁着你身体虚弱心神空守,先伺机对你多加试探,想要将你收归己用……”
他的错竟越认越多,他的懊悔无穷无尽。
末了,他抓起少微一只手,侧过这世上最惭愧最懊悔的一张脸:“少微,求你打我吧,我再不跑了。”
少微手腕被他捉住,只见他的脖颈筋管因侧过脸而略显紧绷,轻轻滚动的喉结亦将紧张泄露。
心中竟变得更乱,少微倏忽将手抽回,猛然起身,并不打人,转身就走。
她大步离开,刘岐匆忙起身去追,立场与来时调换,追人却比逃亡时更要慌乱。
少微倒没有狂奔,但步子很大,走得很快。
刘岐不想让她走,却又不敢再强行拦她,只好快她一两步,在她前面退行,一边向她解释认错,因望不见背后的路,脚下时而要绊一下,被踢了一脚的左腿这下也有些真瘸了。
而除了赔礼认错,余下的话便是:
“刘承还说了什么?他为何要与你说这些?”
“他根本不知你想要什么,这承诺并不对症,又能有几分真正听话?况且他要听许多人的话,而我真真正正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那我让你走。”少微止步,终于开口,下达她直白的命令:“我要一个人生气。”
旁人最多是要一个人冷静,她却要一个人生气,刘岐如何能安心,一时手足无措,只听她又正色问:“你一直让我不要生气,可你既有错,难道我不能生气吗?”
“当然能,此为天理。”刘岐解释:“我并非是让你不要生气,只是想让你消气,要如何才能消气?”
少微皱起眉,看起来果真在想了,而后看向他肩膀,道:“当晚灵星台大祭,你挡下此箭,我一直铭记,此事可作抵消,恩怨一笔勾销,我便不气了。”
刘岐却感五雷轰顶,立时道:“不可勾销!”
一旦勾销便是斩断羁绊,只怕要形同陌路。
“此事是我心甘情愿所为,不宜拿来抵消你此时之怒气。”刘岐恳求:“少微,还是想一想别的消气之法吧。”
“我暂时想不到。”少微坚定地表达要求:“你先走,我想到了再告诉你。我想到之前,你不要来找我。”
见到他只会更乱,她会越想越乱。
刘岐心中忐忑,却也不得不点头:“好,我听你的话……”
因过于自责丧气,又有沾沾聒噪不停,刘岐未曾留意背后有两个小女孩追奔而至。
稍大些的那个负责辨认足迹追踪,小些的却攥着棍棒,此刻目光如炬,盯紧了那拦在少主身前的陌生人。
小鱼今晨耍棍为少主祝寿,却因动作出错而当场摔趴在地,遂将自己关进房中大哭一场,半日未敢见人。
直到听沾沾聒噪什么“缉拿逃犯”,小鱼才推门而出,询问经过的家主,被家主一本正经地告知:家中闯进了一绝色之贼,少主正在奋力缉拿,还不速去相助。
不过七岁的稚童当即只一个念头:立功表现的时候到了。
立功心切的小鱼此刻气喘吁吁追至此地,又闻沾沾大喊对方“骗子!大骗子!”,惊觉对方既做贼又行骗,两罪并罚,更是不能放过,理应速速围住,断其后路逃门。
小鱼不做停留地举棍奔来:“少主,小鱼前来压阵!”
棍风袭来,虽说是为列阵阻拦而不为直接棒打,刘岐仍下意识闪身侧避。
近身之下隐约察觉到气氛并不似捉贼,冲过来的小鱼便也不再贸然行动,只双手攥棍,双腿稳扎,怒目以视,护在少主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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