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湾的日头刚过中天,院子里的硬土地面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脚底板能觉出细碎的灼意。江家那栋两层的瓦房旁,两株老树上的枝叶发着嫩叶,吸收着阳光的能量,春虫鸣声嘶力竭,倒让这午后的乡村更显热闹。
覃龙已经在门旁的石头上坐了近两个时辰,烟袋锅子磕了又装,装了又磕,地上积起一小撮黄褐色的烟油子。他时不时伸长脖子往那条土路望,粗布褂子后背被汗浸出一大片深色印记,紧贴着脊梁骨。
“龙哥,别急,老大办事向来有谱,估摸着也该回到了。”张子豪坐在一旁的青石墩上,手里把玩着一根竹条编的筐沿,目光却也跟着路的方向飘。
话音刚落,土路尽头就扬起一阵尘土。一辆二八自行车叮铃哐啷地驶来,车把上挂着个军绿色挎包,后座绑着个帆布口袋,车座上的人穿着洗得掉色的浅蓝劳动布褂子,正是刚从古乡村回来的江奔宇。他脊背挺直,哪怕骑车走在坑洼的土路上,腰杆也没弯过半分,只是额角沁着层薄汗,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老大!”覃龙噌地从门槛上站起来,膝盖麻得踉跄了一下,也顾不上揉,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张子豪也跟着起身,顺手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
江奔宇捏着车闸停在院门口,脚撑在地上,先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才笑着把自行车往墙根一靠:“看你们这急的,跟丢了魂似的。”他说着解下挎包,从里面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路过村医何叔那里,进入坐了一会,给你们带了点肥肉炼油渣,解解馋。”
覃龙的目光压根没往纸上落,搓着手凑上前,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急切:“老大,村长那边怎么说?那榨油坊的事,他总不能一直拖着不出面吧?”覃龙回去就琢磨着不对劲,若非知道江奔宇早有安排,他昨晚怕是要睡不着觉。
江奔宇往院里走,脚下踢开块挡路的小石子,闻言嗤笑一声,伸手推开虚掩的木门。堂屋里很整洁,八仙桌擦得锃亮,靠墙摆着两个瓦缸,是存粮食和杂物用的,墙角立着个大水缸,缸沿上搭着个葫芦瓢,这都是70年代农村家家户户的标配 。他拉过把木凳坐下,自己先拿了块猪肉渣扔到嘴里,咔嚓咔嚓咀嚼起来了,肉香意漫开才慢悠悠道:“还能怎么说?继续和稀泥呗。说什么‘公社刚开完会,政策还没吃透’,又说‘榨油坊是集体产业,要听从集体领导的安排’,绕来绕去就是和稀泥,两边不得罪。”
他说着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丝狡黠:“不过我在他面前装得够惨,说他们过河拆桥。你是没见他那表情,想安慰又不敢站队,脸都快皱成包子了。嘴里说出来的大义凛然一套又一套的。”
“嗐!要不是我们知道老大提前的秘密安排,恐怕我们也跟着着急。”张子豪端来两碗凉茶水,粗瓷碗边缘还带着细小的瓷纹。他把碗往两人面前一放,自己也拉了把凳子坐下,“上次李家庄办粉坊,村长也是这副德行,后来还不是被公社干部摘了桃子?这次咱们提前布局,他那套肯定不管用。”
江奔宇喝了口凉茶,茶水带着的温度,瞬间驱散了不少凉气。他放下碗,指尖在桌沿轻轻敲了敲,话锋一转:“子豪,羊城赵老师傅那边怎么样了?没出什么岔子吧?”赵老师傅是他从羊城带来的鹌鹑养殖技术的老师傅,手艺是祖传的,当初为了请动这位老师傅,他特意拿出不少诚意,又托钱沐风从公社文书开了介绍信。
“都安排好了!”张子豪立刻答道,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我昨天亲自送他去的公社招待所,找的是后勤的王干事——就是上次帮咱们批木料的那个。给安排了个靠里的单间,虽然是木板床,挂着粗线纱蚊帐,但比大通铺清净多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招待所的开水房就在隔壁,洗漱也方便,我还跟食堂打了招呼,每天多给加个白米饭,老师傅挺满意的,说住得踏实。”
江奔宇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他指尖摩挲着碗沿,眼神渐沉:“既然他们喜欢摘桃子,那我就看看他们的手能伸多长。”这话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让一旁的覃龙都忍不住挺直了腰板。
“老大,你怎么打算?”覃龙往前凑了凑,烟袋锅子在手里转得飞快。他知道江奔宇这笑容背后定有算计,上次对付抢水源的邻村,江奔宇就是这样笑着想出的法子,最后让对方乖乖服软。
江奔宇往门口瞥了眼,确认院门关着,才压低声音道:“嘿嘿,别忘了规矩——当初设定榨油坊的所有权归公社,但分红权可是明明白白属于每个入股的村民。龙哥,你等会儿就挨家挨户通知下去,说今年榨油坊的分红得迟点发,就说机器要检修,账目得重新核对,得等公社派会计来查完账才能发。”
“老大,你这是钓大鱼吗?”张子豪眼睛一亮,瞬间反应过来。他之前就觉得自己老大江奔宇让大家悄悄把大部分分红权转给外村社员的举动不简单,现在总算摸到了门道。
江奔宇抬眼看向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哦?你看出来了?”
“有点!”张子豪往前挪了挪凳子,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我昨晚还琢磨这事儿呢,现在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江奔宇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哦!那你说说,我听听你想得对不对。”他顺手又剥了块猪油渣,塞给覃龙,覃龙连忙接住,含在嘴里却忘了嚼,只顾着听张子豪说话。
张子豪清了清嗓子,条理清晰地说道:“老大,你想啊,刚开始说不发分红,那些村民肯定不会闹。毕竟榨油坊刚开半年,之前走过分红流程,次次都是公开账本,现在通知迟点分红,大家都以为是刚调整运营,账目没理顺,顶多私下念叨两句,不会真往心里去。”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上比划着:“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这笔钱明晃晃地放在榨油坊的账上,就像块肥肉摆在那儿,肯定有人心痒。那些想摘桃子的人,本来就盯着榨油坊的利润,现在钱没分下去,他们指定顶不住这个诱惑,保准会动小心思。时间拖得越久,这诱惑就越大,他们下手的胆子也就越肥。就算有人忍住了诱惑,但是人多意见也多,总有一两个没有忍不住想动手的,要是他们真的对那些分红钱动手了。”
“而那些等着分红的村民呢?就像被压弯的竹片,刚开始还能忍,觉得再等等就好。可拖上十天几个月,还没有分红的动静,家里等着用钱的、盼着买东西的,心里的火气就上来了。压得越弯,到时候反弹的力度就越大。”张子豪说得兴起,声音都提高了些,“更别说老大你早有安排,提前把那些分红权都转给了咱们团队里各个公社、不同村的成员。到时候一有事,可不是古乡村一个村的人闹,而是十里八乡的人都盯着。”
“那些外村的社员,本来就觉得分红晚发不对劲,再有人稍微点拨一下,肯定会找公社要说法。到时候各个公社的压力一上来,再加上其他本来就眼红古乡村蛤蟆湾榨油坊的公社在旁边拱火,那些伸手的人根本顶不住。管他是村长还是公社的干部,甚至镇上的,只要敢伸手,保准被这股势头冲垮,连骨头都剩不下!”
覃龙听到这儿,猛地一拍大腿,嘴里的糖差点喷出来:“对!对喽!上次邻镇副业砖窑厂拖了分红,就几户人家闹,公社就慌了。这次要是十里八乡的人一起找上来,公社书记、甚至镇长也都得头疼!”
江奔宇看着两人的反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赞许道:“不错!证明这段时间你们的脑子没闲着,学习确实没落下!”他之前总让两人多琢磨政策、多观察人心,看来没白费功夫。
话音刚落,他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收起了笑容:“不过有件事得跟你们说清楚,现在可不是能随便折腾的时候。‘文革’刚结束没多久,那些极左思潮还没彻底散干净,不少人还拿着‘社会主义方向’当幌子,见不得副业发展好。”
他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语气凝重:“就说咱们想搞的养殖鹌鹑,要是以个人名义搞,指定被说成‘搞资本主义尾巴’,轻则被叫去谈话,重则可能连家当都被没收。现在办集体经济副业,得按规矩来,核心流程一步都不能少:先是大队开会提议,得有三分之二的社员同意;然后报给公社审批,公社得派专人来考察;考察过了还要到县里备案,领个副业经营许可;之后才能集体筹资,最后按计划生产。”
张子豪皱起眉头:“这流程看着不复杂,可真要办起来,怕是处处受限吧?”
“可不是嘛。”江奔宇叹了口气,“手续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更别说还有政治和资源两道坎。就拿审批来说,公社里要是有那思想僵化的干部,一句‘偏离集体路线’就能给你打回来。就算批下来了,饲料、场地、销路,哪一样不得看计划经济的脸色?这时候的副业,说白了就是集体经济的补充,根本不是能自己说了算的自主经营实体,能不能成,全看上面的政策风向。”
他看向两人,语气斩钉截铁:“所以养殖鹌鹑的事,绝对不能再在蛤蟆湾搞,得换个地方。我已经托人打听了,邻县的红星大队最近在搞多种经营试点,他们公社书记思想开放,之前还支持社员搞家庭副业,在那儿办准没错。不过也不能操之过急,安排红星公社的兄弟去探探口风。”
张子豪眼睛一转,突然想起件事,凑近了说道:“老大,我觉得还能利用那林海做点文章。你没看他最近那得意劲儿,我打听过了,仗着替县里某位领导的公子背了黑锅进入改造的功劳,而镇上的某位领导,曾经也是县里的那位的手下,有这样的关系在,现在林海在村里横得不行,天天往榨油坊跑,恨不得把账本揣自己兜里。就算我们不找他,他自己也想找点事表现表现,好往上爬呢!”
江奔宇闻言却摆了摆手,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屑:“不用。那林海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眼皮子浅得很,给点阳光就灿烂。这种人不用我们动手,只要给他点机会,他自己就会膨胀,迟早栽跟头。”他顿了顿,对着覃龙吩咐道,“龙哥,你安排两个人,平时多盯着点他,看看他跟哪些人来往,记下来就行,不用惊动他。特别是那几个女知青。”
覃龙立刻点头:“好嘞老大,我等会儿就找大棉头和三照说去,他俩眼尖,做事也稳当。”
江奔宇嗯了一声,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着覃龙叮嘱道:“还有件事,你回去跟你媳妇说声,让那三个女知青先搬到你家住几天,千万别让她们回榨油坊那边的宿舍住,白天去干活,晚上就会你那边住。”
覃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不是榨油坊那边不安全?我听说林海凭着副业队长的身份最近总在宿舍附近晃悠。”那三个女知青本来就是因为林海的骚扰就从古乡村调过来的,平时在榨油坊帮忙记账,跟覃龙媳妇关系不错,经常一起做针线活。
“小心点总没错。”江奔宇没多说,只是沉声道,“你家院子大,厢房也空着,让她们住进去,你媳妇多照看着点。另外,跟她们说清楚,最近别随便跟外人聊榨油坊的事,尤其是分红和账目,嘴紧点。还有在榨油坊所有吃喝的东西,注意点,离开自己视线范围的东西就不要再吃喝了。”
“放心吧老大,我知道轻重。”覃龙拍着胸脯保证,“我媳妇许琪最靠谱,肯定能把她们照顾好,我今晚就去跟知青宿舍那边说,让她们重新搬回来。”
江奔宇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目光望向里屋的方向,语气柔和了些:“那行,你先去安排这些事。我得回家收拾收拾,带我媳妇和五个小舅子回镇上住阵子。”
张子豪闻言关切地问道:“嫂子快生了吧?去镇上住确实方便,卫生院的王大夫是老产科了,比村里的赤脚医生靠谱。”
“还有俩月不到就临盆了。”江奔宇脸上露出几分期待,又带着点担忧,“镇上离卫生院近,有个什么情况能及时赶到,住着也安心。本来还想留着赵老师傅多请教几天养殖鹌鹑的技巧,这下也得往后推推,还得跟他说声抱歉。等我在镇上安置好了,再回来找他。”
“这有啥好抱歉的,老师傅通情达理得很。”张子豪笑着说道,“我等会儿去招待所跟他说一声,就说你家里有事,他肯定能理解。”
覃龙也站起身,把烟袋锅子往腰上一别:“老大你就放心去吧,蛤蟆湾这边有我和虎子盯着,保证不出岔子。分红的事我这就去通知,女知青那边也会安排妥当,你在镇上好好照顾阿凤。”
江奔宇拍了拍覃龙的肩膀说道:“龙哥,这就辛苦你了。记住,沉住气,别急躁,等我的消息。要是有解决不了的事,就去镇上找我,我住在茶摊后的房子,你们都知道的。”
“知道了老大!”覃龙快速地应道。
江奔宇点点头,转身走进里屋。不一会儿,他扶着一个穿着碎花布褂的女人走了出来,女人腹部已经明显隆起,走路慢慢悠悠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五个半大的小伙子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几个布包袱,里面装着衣物和被褥,正是江奔宇的五个小舅子。
“那我们走了。”江奔宇对着两人挥挥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媳妇往门口走,小舅子们紧随其后,还不忘帮着把自行车推出来。
覃龙送他们到院门口,看着江奔宇扶着媳妇坐上自行车后座,张子豪和那群小舅子们跟在旁边,一行人慢慢消失在土路尽头。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覃龙转身往村里走,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去先去村里通知分红的事,顺便叫上大棉头和三照盯梢林海。”
院门口的老树依旧安静地立着,虫鸣声渐渐歇了些。蛤蟆湾的风慢慢吹过,带着泥土和田野的气息,谁也不知道,这场关于榨油坊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江奔宇埋下的那枚“棋子”,正静静等待着时机,准备在最合适的时候,掀起一场无法阻挡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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