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猫领着“猫队”一行人,沿着一条特意铺设的碎石路,朝着人声鼎沸的兑奖处方向走去。胜利的曙光(奖品)就在前方,大家脚步轻快,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一路的沉重思考似乎暂时被抛在了脑后。然而,这条通往“实惠”的道路两旁,却矗立着两个风格迥异、气氛诡异的巨大展区,如同两幕荒诞剧的舞台,拦在了现实与奖赏之间。
道路左侧:法兰西的荣光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蓝、白、红三色旗帜几乎淹没的区域。正中央,一面巨大的法国三色旗猎猎作响,下面用中法双语书写着醒目的标语:法兰西的荣光 La Gloire de la France。
旗帜左侧,悬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巨幅油画复制品——《拿破仑越过圣贝尔纳山》。画中的拿破仑骑在矫健的白色战马上,身披斗篷,手指前方,背景是巍峨险峻的雪山和艰难行军的军队,尽显征服者的雄姿。油画下方,用遒劲的汉字书写着这位皇帝的“名言警句”: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我成功,因为我志在成功!”
“在我的字典里没有‘难’字!”
以及,最刺眼、最醒目的那一句——“我将把法国人从教士和贵族的奴役中解救出来!让他们抵抗吧。我会把他们吊死在路灯上!”
旗帜右侧,则是另一幅同样着名的巨幅油画——《自由引导人民》。象征着自由的半裸女神,高举三色旗,带领着各阶层人民(工人、知识分子、学生)跨过街垒和尸体,奋勇前进。油画下方同样是巨大的汉字标语:自由!平等!博爱!
一群穿着统一校服、胸前别着三色徽章的蒙自教会学校学生(男女皆有,约莫十五六岁),正站在展台前,卖力地宣讲着。他们脸上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近乎狂热的激情,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利:
“同学们!同胞们!看看伟大的法兰西!看看拿破仑皇帝!他是真正的解放者!他推翻了腐朽的教会和贵族,把自由还给人民!看看《自由引导人民》!那是我们全人类追求光明的象征!法兰西,是自由、平等、博爱的摇篮!是文明的火炬!我们应该学习法兰西的精神,拥抱这普世的真理……”
他们的宣讲充满了对抽象概念的崇拜和对法国历史的理想化描述,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磨砺的幼稚、狂热和盲信。
然而,刚从“欧罗巴之光”展览中走出来的“猫队”观众们,脸上却浮现出复杂的神情。他们刚刚看过了中世纪的教会如何用火刑架烧死布鲁诺、宗教裁判所如何秘密审判;看过了罗马人是如何犁地撒盐灭绝迦太基;看过了大航海时代黑奴船舱里的白骨;也看过了路易十四一生只洗七次澡的“优雅”……此刻,再听到“推翻教士奴役”时,他们想到的是拿破仑那句杀气腾腾的“吊死在路灯上”;听到“自由平等博爱”时,联想到的是《自由引导人民》画作背后那些真实的尸体和殖民地的血泪。
花白胡子老农摇摇头,低声对刘老根说:“吊死人?这解放者比教士还狠呐……”
婆娘撇撇嘴:“自由?平等?他们自己国内吊死人,跑咱们这儿来抢租界、卖洋货,这叫博爱?”
更多的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怜悯和同情,看着那些热情洋溢的学生,仿佛在看一群被漂亮口号蒙蔽了双眼的羔羊。甚至有人流露出厌恶的神色,尤其是听到学生们对法国殖民行为只字不提或轻描淡写地带过时,嘟囔着“呸,强盗披画皮!”匆匆走过,不愿多听。
道路右侧:和光同耀
道路右侧的景象则更加奇异。展区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图案,下面同样有中法双语文字:和光同耀 La Lumière dans l'harmonie。
整个展区从左到右,一字排开四个展台,背景墙上分别绘制着鲜明的宗教标志和创立时间:
犹太教: 大卫之星图案,下方文字:约公元前13世纪创立。
天主教: 十字架图案(拉丁十字),下方文字:公元1世纪创立。
德国新教: 简化的十字架图案(路德宗),下方文字:公元16世纪宗教改革。
英国圣公会: 圣乔治十字与圣安德鲁十字组合图案,下方文字:公元16世纪创立。
除了天主教展台外,其他三个展台都异常“热闹”:
犹太教展台: 三位戴着圆顶小帽(基帕)、身着黑色礼服的年轻犹太男子,神情庄重,其中一人高举着《托拉》经卷(仿制品),用清晰但口音略重的汉语大声宣讲:“……我们是上帝的选民!谨守《托拉》的诫命,等待弥赛亚的降临!唯有信仰独一的上帝,遵守他的律法,才能获得救赎!欢迎寻求真理的朋友了解古老的犹太智慧……”
德国新教展台: 三位穿着朴素黑袍(类似路德宗牧师)、胸前挂着十字架的年轻德国人(或扮演者),其中一人用力挥舞着德文版《圣经》(马丁·路德翻译版),语速很快:“……因信称义!唯独圣经!唯独恩典!人得救赎不是靠善功或教会,只靠对基督的信仰和上帝的恩典!天主教会的腐败和教条是错误的!回归圣经本源才是正道!朋友,请聆听上帝的真道……”
英国圣公会展台: 三位穿着白色圣公会法衣的年轻英国人,面带温和但略显程式化的笑容,其中一人手持《公祷书》,用较为标准的英语腔汉语说道:“……我们是英格兰的国家教会!在尊贵的国王陛下领导下,传承古老的使徒统绪,同时拥抱宗教改革的合理精神!我们寻求信仰的平衡与国家的和谐!加入圣公会,在女王(维多利亚)陛下的庇护下,获得心灵的安宁与指引……”
三个展台,三种截然不同的教义,三位宣讲者都极其认真、严肃地阐述着自认为唯一或最优的真理,声音洪亮,充满布道的热忱。然而,问题在于——他们同时开讲!
于是,在狭窄的道路旁,刘老根和“猫队”的众人耳边充斥的是:
“独一的上帝…选民…弥赛亚…诫命…”
“因信称义…唯独圣经…教会腐败…回归本源…”
“国家教会…国王陛下…使徒统绪…宗教改革…女王庇护…”
三种语言(夹杂希伯来语、德语、英语词汇的汉语)、三种腔调、三种核心教义关键词(“选民”、“因信称义”、“国家教会”)如同三股不同方向的激流,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无比、语义混乱、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严肃的宣讲在相互干扰和混杂中,失去了所有的神圣感和说服力,只剩下一种极其滑稽可笑的效果。听众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更多的人则是一脸茫然和困惑,完全抓不住任何重点,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而位于中间位置的天主教展台,则显得格外冷清和尴尬。一位身着黑色长袍、胸前挂着大十字架的中年法国神父,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他紧抿着嘴唇,眉头深锁,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旁边三个“喧闹”的展台,眼神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深深的无奈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混乱场面的鄙夷。他身边的两位年轻修士助手,更是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眼神躲闪,仿佛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和光同耀”?眼前这混乱嘈杂、各自为战的场面,简直是对这四个字的绝妙讽刺!
领队阿猫,在这段充满戏剧性的道路上,却异常地沉默。他没有像之前那样举起铁皮喇叭进行任何解说或点评。他只是平静地带领着队伍前行,脚步不疾不徐。对于两边展台投来的或热情、或期待、或愤怒的目光,他都报以礼貌而程式化的微笑,并微微点头致意。这笑容里,既没有赞许,也没有嘲讽,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带着几分疏离的客套。他甚至没有阻止队伍里个别好奇的人凑近展台去听讲或询问,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这种刻意的沉默与道路两旁的热闹(法兰西学生的狂热)和混乱(多教派的嘈杂)形成了奇妙的对比。而就在这对比达到顶点时,前方不远处,兑奖处的喧嚣声浪如同海潮般汹涌传来——那里充满了兑换到奖品的惊喜笑声、对琳琅满目奖品的议论声、工作人员维持秩序的喊声……那是一种世俗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实实在在的“热闹”。
刘老根被那兑奖处的喧嚣吸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瞥了一眼左边那群还在高喊“自由平等博爱”的学生,又扫了一眼右边那三个吵作一团的宗教展台,最后目光落在中间那位脸色铁青的天主教神父身上,心里只觉得无比荒谬。他用力捏了捏怀里的“猫牌”,那刻着猫头的竹片提醒着他,前面有能换洋火、洋布、甚至小铁盒糖的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在等着他。什么法兰西的荣光?什么和光同耀?什么选民、因信称义、国家教会?此刻在他心里,都比不上一张能换东西的奖券来得实在。
阿猫依旧沉默地微笑着,领着这支归心似箭的队伍,穿过了这场精心布置的“信仰博览会”闹剧,坚定地走向那充满世俗诱惑的兑奖处。那兑奖处的喧嚣,仿佛是对道路两旁所有宏大叙事和真理宣示最响亮的、也是最真实的回应。刘老根心中最后一丝对“欧罗巴之光”的困惑,似乎也在这荒诞的对比和兑奖的期待中,烟消云散了。他只想快点拿到奖品,然后去大集上给爹娘老婆孩子买点好东西,过个好年。这世界上的“光”,还是握在手里的、能暖身饱肚的东西,最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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