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的夜色,比江宁更添了几分江涛的喧嚣与湿冷。陈砚秋下榻在城中一间不起眼的客栈,窗外是漆黑如墨的运河水,偶尔有夜航的船只划过,留下几盏摇晃的灯影,很快又被黑暗吞噬。
“积善堂”货栈如同一个沉默的怪兽,潜伏在不远处的黑暗中,唯有几点微弱的灯火,暗示着其内部仍在进行着不可告人的勾当。白日里亲信带回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陈砚秋心头。北来者与郑元化、钱百万势力勾结,大量收集科举相关文献,意图北运。这已超出了党争倾轧的范畴,是赤裸裸的里通外域,窃取国本!
然而,如何拿到确凿的证据?强行闯入“积善堂”搜查?且不说他一个提举学事司的官员并无此权限,就算有,打草惊蛇之下,对方很可能迅速销毁证据,甚至反咬一口。通过官方渠道弹劾?在缺乏铁证的情况下,面对郑元化这等手握钦差权柄、背后又有蔡京撑腰的人物,无异于以卵击石。
就在陈砚秋苦思对策之际,客栈房门被轻轻叩响。墨娘子一身夜行衣,如同暗夜中的幽灵,闪身而入,脸上带着一丝风尘,却也有一丝难得的振奋。
“先生,或许有突破口了。”她压低声音,开门见山。
陈砚秋精神一振:“怎么说?”
“我们盯‘积善堂’的人,发现一个常出入其中的落魄文人,名叫孙妙手。”墨娘子语速略快,“此人早年有些才名,但屡试不第,心灰意冷,加之嗜赌成性,欠下了‘永昌号’钱庄一大笔印子钱,被逼得走投无路。‘永昌号’背后,正是钱百万。看样子,他是被钱百万的人拿住了把柄,被迫为那些北来者充当中间人,负责联络、鉴定一些文书。”
一个被债务逼迫的落魄文人?这确实是一个可能的弱点。陈砚秋示意墨娘子继续说下去。
“这孙妙手虽然落魄,但在鉴别古籍、版本、笔迹方面确有一手,这也是北来者用他的原因。他这几日频繁往来于‘积善堂’与城西的赌坊之间,赢了钱就花天酒地,输了钱就愁眉苦脸。我们的人设法在赌坊接近了他,佯装偶遇,请他喝了顿酒,套了些话。”
墨娘子顿了顿,继续道:“他酒醉之后,抱怨替‘北边来的阔佬’办事规矩多,风险大,钱虽给得爽快,但动不动就威胁他‘管好嘴巴’。他说那些北人,不要金银珠宝,点名要的是‘近二十年来,尤其是熙宁、元丰、元佑、绍圣、元符、乃至当今官家登基后各科的科举试题、程文墨卷’,还要‘未经删改的原始版本,最好是宫内流出的抄本或者知名刻书坊的初版’。除了这些,他们对朝中三品以上,特别是历任知贡举、同知贡举、以及礼部、吏部重要官员的履历、师承、学术着作,也极感兴趣。”
陈砚秋听得心头剧震。近二十年科举试题、程文墨卷!朝廷重臣的履历学术!这目标明确得令人发指!这绝非普通的文籍收集,而是系统性的、带有强烈政治和战略意图的情报搜集!辽人(或者说,北来者背后的势力)是要借此彻底剖析大宋官僚体系的思维模式、选拔标准、政策演变乃至派系脉络!
“他还说了什么?关于交易的具体细节?”陈砚秋追问,声音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急切。
“孙妙手说,交易极其隐秘,都是在‘积善堂’内进行,对方验货极其严格,不仅要看内容,还要鉴别纸张、墨色、笔迹,甚至装订方式,以确保是真品,而非市面上流传的普通刻本或删改后的版本。价格也高得离谱,一套完整的、包含试题和前十名进士程文的墨卷汇编,开价可达千贯!至于那些官员的私人笔记、未刊稿,价格更是上不封顶。”墨娘子补充道,“他还提到,负责接头的宋人里面,有几个看着眼熟,似乎是以前在汴京‘题引’行当里混过的熟面孔。”
题引!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陈砚秋脑海中炸响!
汴京的“题引”黑市,那个曾经被赵明烛和他联手打击,但显然未曾根除的,专门贩卖科举试题、关节信息的庞大地下网络!它果然与“清流社”、与韩似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这条蛰伏的毒蛇,竟然将触角伸向了北方的敌人,利用其渠道和资源,为辽人搜集科举机密!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韩似道掌控的“题引”网络,郑元化作为其在江南的执行者,钱百万提供地方势力和资金支持,共同为北来者(很可能是辽国派遣的精英间谍)服务,大肆窃取大宋的科举核心文献。这不仅仅是为了钱财,更可能是一场深远的政治阴谋——要么是辽国残存势力试图借此分析宋朝弱点,垂死挣扎;要么是“清流社”中某些人,意图借外部压力来搅乱朝局,甚至不惜引狼入室,以实现其“不破不立”的疯狂构想!
“孙妙手现在人在何处?”陈砚秋立刻问道。这个人证,至关重要。
“昨夜在赌坊又输了个精光,此刻应该窝在他城南的破宅子里借酒浇愁,或者盘算着怎么再去弄钱翻本。”墨娘子答道,“我们有人在那里盯着。”
“带他来见我……不,”陈砚秋沉吟片刻,改变了主意,“我亲自去见他。此事必须万分谨慎。”
深夜的润州城南,与繁华码头和榷场区域判若两地。狭窄的巷道污水横流,低矮的棚屋挤作一团,空气中弥漫着贫穷与绝望的气息。墨娘子引路,陈砚秋带着两名精干亲信,悄无声息地来到一处摇摇欲坠的木板房前。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浓烈的劣质酒气和一个蜷缩在角落草席上的黑影。听到动静,那黑影猛地坐起,惊恐地问道:“谁?是谁?”
墨娘子点亮了一盏带来的小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屋内。只见一个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子,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正是孙妙手。他看清了墨娘子和她身后气质不凡的陈砚秋,以及那两个明显不好惹的随从,吓得浑身一哆嗦,酒醒了大半。
“你……你们是‘永昌号’派来的?再宽限两日,就两日!我一定想办法还钱!”孙妙手声音发颤,以为又是来逼债的。
陈砚秋示意亲信守在门口,自己走上前,在屋内唯一一张破旧的条凳上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孙妙手:“孙先生,我们不是‘永昌号’的人。今日前来,是想向你请教一些事情。”
孙妙手愣了一下,警惕地打量着陈砚秋:“请教?我……我一个穷酸文人,有什么好请教的?”
“关于‘积善堂’,关于你替那些北边来客鉴定的‘文书’。”陈砚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孙妙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积善堂’,什么北边来客……我都不认识!”
墨娘子冷哼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物,丢在孙妙手面前。那是一枚小巧的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孙”字,边缘还沾染着些许墨迹。“这是你昨晚在赌坊押注,后来又赎回来的东西吧?你醉酒时说的话,我们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替北人办事,窃取科举机密,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孙妙手看着那枚玉佩,又看看墨娘子和陈砚秋,最后目光落在陈砚秋沉静却深邃的眼眸上,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他瘫软在草席上,涕泪横流:“我……我也是被逼的啊!欠了那么多印子钱,利滚利,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他们……钱老爷的人说,只要我帮他们办好这趟差事,之前的债就一笔勾销,还能再给我一笔安家费……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陈砚秋等他情绪稍微平复,才缓缓开口:“孙先生,你若能将所知内情和盘托出,戴罪立功,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否则,一旦事发,你便是首当其冲的替罪羊。”
孙妙手闻言,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磕头:“我说!我什么都说!只求大人救小的一命!”
接下来,在孙妙手断断续续、时而惊恐时而懊悔的叙述中,陈砚秋得到了更多细节:
北来者为首的那位儒生,被称为“萧先生”,气度不凡,汉话极其流利,对宋国典章制度、科举流程了如指掌,身边跟着的护卫都极其精悍,不似寻常家仆。
交易并非一次性完成,而是分批进行。每次都由“萧先生”亲自验货,确认无误后,由钱百万的人负责支付部分款项(通常是金银或能够异地兑付的盐引、茶引),然后将货物用特制的防水油布包裹,装入看似普通的货箱,混在钱百万商队的货物中,通过运河运往北边。具体运往何处,孙妙手不知,但他听负责押运的人酒后吹嘘,说是要“过河”、“去燕京那边”。
负责提供“货物”的,除了钱百万利用其商业网络从各地搜集(包括贿赂相关官吏从官方档案库中抄录),主要渠道正是来自汴京的“题引”网络残余。孙妙手认出其中两个接头人,一个绰号“黄鼠狼”,一个叫“刀笔李”,都是当年汴京“题引”行里有名的掮客。他们带来的东西,往往品相最好,也最受“萧先生”青睐。
最近一批即将交易的“货物”非常特殊,并非普通的试题程文,而是一批涉及边境几个重要军州(如真定府、河间府、太原府)近年来官员考核、升迁调动的内部文书抄本,以及这些军州近几届科举解试、省试的相关档案。孙妙手隐约听到“萧先生”对这批货极为重视,称之为“窥边之要钥”。
“窥边之要钥!”陈砚秋心中寒意更盛。对方不仅要了解宋朝中央的取士标准和官僚思维,更要深入剖析边境军州的官员构成、能力倾向!这其心可诛!若这些机密落入敌手,大宋北疆的虚实,几乎等于摊开在了对方面前!
“下一次交易在何时?”陈砚秋沉声问道。
孙妙手努力回忆着:“好像……好像就是明晚!在‘积善堂’的后院库房。听说是因为这批货要紧,‘萧先生’要亲自验收,然后连夜安排装船运走。”
明晚!连夜运走!
时间紧迫!必须阻止这批涉及边境军州的机密文书外流!
陈砚秋站起身,对孙妙手道:“孙先生,你且在此安心待着,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句,你应该知道后果。”
孙妙手如同小鸡啄米般点头:“明白!明白!小人绝不敢泄露半个字!”
离开孙妙手的破屋,夜色更深。陈砚秋回到客栈,立刻开始部署。
拦截!必须拦截这批货物!但不能硬来。
“积善堂”是钱百万的地盘,必有护卫。北来者身边也有好手。强行动手,胜负难料,且容易留下把柄,被郑元化反咬一口“袭击商旅”、“破坏邦交”。
需要借力。
陈砚秋目光闪动,想到了一个人——润州团练使,冯坤。此人并非蔡京一党,性格刚直,与赵明烛有过数面之缘,对北疆局势颇为关切。或许,可以借助他的力量。
他立刻修书一封,将北来者与钱百万、郑元化勾结,窃取边境军州科举及官员档案机密,并计划明夜运走的情报,简明扼要写下,强调此事关乎北疆防务安危。他请求冯坤以巡查江防、缉拿奸细的名义,于明晚派兵封锁“积善堂”附近的河道,拦截可疑船只,进行突击检查。届时,陈砚秋会带人混在军中,指认货物。
信写好后,由一名最得力的亲信携带,立刻赶往润州团练使衙门,务必将信亲手交到冯坤手中。
与此同时,他让墨娘子加派人手,严密监视“积善堂”的一举一动,特别是明日入夜后的动静,任何人员、货物的异动都要立刻回报。
安排完这一切,窗外已是东方微白。
陈砚秋毫无睡意,站在窗前,望着渐渐被晨曦染亮的运河。
题引惊现,北使南来的真正目的浮出水面。这已不是简单的科举舞弊,而是一场无声的战争,一场针对大宋人才选拔核心机密和国家边防情报的窃取之战。
明晚,将是关键。
成败在此一举。
他握紧了拳头,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无论面对的是郑元化、钱百万,还是那些神秘的北来者,他都绝不能后退。这不仅是为了反击构陷,更是为了守住这摇摇欲坠的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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