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着潮气漫进江北棚户区时,苏若雪正蹲在李阿妹家的竹篾门槛前。
竹篾被雨水泡得发涨,硌得她膝盖生疼。
但她的目光全锁在李阿妹手中的蓝布上——那是块巴掌大的靛蓝碎布,边角还沾着星点米屑,此刻正被李阿妹穿进针脚,补在小儿子的粗布书包上。
上月您托人捎来的救济布,我一直压在米缸底。李阿妹的手在布面上摩挲,指腹蹭过靛蓝的纹路,前日早起做饭,一掀锅盖,这布就端端躺在灶台上。她抬头时,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未散的惊色,您说奇不奇?
我夜里明明把米缸盖得严严实实。
里屋突然传来清亮的童声。
五岁的小柱子扒着门框,光着脚踩在泥地上,嘴里哼着走调的曲子:织呀织,络呀络,经线牵着纬线活......
苏若雪的指尖微微发颤。
那调子她太熟了——是《归络调》的前半段,从前顾氏绸庄的织娘们总在机杼声里哼,如今整个上海滩能完整唱下来的,怕不过三五个老绣娘。
他从未学过。李阿妹放下针线,把小柱子抱进怀里,昨儿夜里直喊奶奶教我,我问他奶奶长啥样,他说穿蓝布衫,手里绕着亮闪闪的线她低头亲了亲孩子的发顶,声音轻得像落在布上的雨,我娘家在苏州,我娘走得早......他连奶奶的照片都没见过。
苏若雪摸出帕子替她擦泪,帕子触到李阿妹手背时,那温度烫得惊人。
她忽然想起顾承砚说过的话:有些东西埋在土里,不是死了,是在等一场雨。
回到顾苏织坊时,天已经擦黑。
顾承砚正站在账房里,借着油灯翻一叠报表,袖口沾着靛蓝染料,在灯影里像片浸了水的云。
李阿妹的事。苏若雪把蓝布碎小心摊在桌上,布自己从米缸爬到灶台,孩子能哼《归络调》。
顾承砚的手指顿在报表上。
他盯着那片蓝布看了很久,眼尾的细纹慢慢舒展开,像春冰初融的河面:若雪,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民族工业的根不在机器,在人心?他屈指叩了叩蓝布,这些老布、老调、老织具,是活的。
它们替离乡的人存着魂,替亡故的人续着气。
那保育社的旧物回收......
停了。顾承砚从抽屉里抽出份新写的告示,墨迹未干,暖灶计划:每户把老织具放在灶台或床头,每月领半斗米。
对外就说慰藉流亡人心,维系江南风俗他抬头时,眼里有细碎的光在跳,但我们要的,是让这些老物件变成种子——每家人的灶台前多一架老木机,床头多块旧蓝布,就是多一个记忆节点。
等哪天需要的时候......他没有说完,只是把告示推到苏若雪面前。
苏若雪看着告示上的字,忽然懂了他未说的后半句。
那些散在千万户灶头的老物件,会在某个清晨同时苏醒,像春汛时的江水,漫过所有铁栅栏和警笛声。
三日后,青鸟抱着一叠记录簿冲进账房。
他素来冷白的脸泛着薄红,记录簿边角卷得像被风吹过的荷叶:少东家!
领补贴的人家,夜间争吵少了四成,孩子夜啼几乎没了。他翻到某一页,指节敲得纸页响,还有张记米行的王婶,本来要卖祖传木机换粮,说连做三夜梦,梦见她娘坐在机前掉眼泪......
现在有人怎么说?顾承砚靠在椅背上,唇角微勾。
码头上的搬运工说,青鸟憋着笑,灶王爷如今管的不只是香火,还管节拍。
账房里的油灯爆了颗灯花。
苏若雪望着顾承砚眼底的笑意,忽然想起前日在李阿妹家,小柱子哼的那半段《归络调》。
此刻那调子仿佛从记忆里浮出来,混着灶膛里的柴火气,在账房里轻轻打着旋。
直到青鸟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不过......他摸出张皱巴巴的工牌,今早在闸北,看见两个穿灰布衫的,自称是慈善总会的,挨家挨户问暖灶计划的补贴领了多少,还盯着人家的老木机看。
顾承砚的手指慢慢收紧,捏着的告示边缘起了折痕。
他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听见黄浦江的浪声里,混着极轻的脚步声——像有人正沿着记忆的线索,慢慢摸过来。
顾承砚捏着告示边缘的指节泛白时,窗外黄浦江的浪声突然被一声尖锐的汽笛划破。
他侧耳听了听,那是十六铺码头的货轮夜航信号——和前日老陈捎信的船是同个班次。
青鸟。他突然开口,去码头找老陈,让他加派三个信鸽班。
青鸟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
顾承砚从袖中摸出枚蓝布包着的铜扣,把这个交给闸北的张婶,就说灶王爷的节拍器该上弦了
青鸟接过铜扣时,指腹触到布包上细密的针脚——正是李阿妹补书包的手法。
他低头应了声,出门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告示页页翻飞,暖灶计划四个字在灯影里忽明忽暗。
三日后的晌午,顾苏织坊的账房里飘着新茶的香气。
苏若雪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望着青鸟怀里那叠沾着灶灰的绘图纸:这是...?
家织地图。顾承砚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亮得惊人,我让人在领米告示边上加了句若能画出家中最后一块老布的位置,再赠半把糯米他翻开最上面一张图,是用木炭在旧报纸上画的,王婶说她娘的嫁奁蓝布压在米缸底,李阿妹画了灶台角落的碎布,还有虹口的周伯...他画了墙上的老梭子影子。
青鸟把图纸一张张摊开,突然倒抽口冷气。
他的手指在重叠的图纸上微微发抖:少东家!
您看——
苏若雪凑过去,只见数十张图纸叠在一起,浅淡的墨迹竟慢慢勾勒出一张网状轮廓。
最中心的红点刺得她眼睛发酸——那是苏州城外的坐标,三年前顾家祖宅被日商纵火烧毁的遗址。
这是...江南织户的迁徙图。顾承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每块老布都是一根经线,每个灶台是一个结点。
我们以为他们散了,可这些线从来没断过。他指尖抚过红点,苏州大火烧了织机,烧了账本,却烧不掉他们藏在箱底的布角、缝在鞋底的纹样、哄孩子时哼的调子。
窗外传来的一声闷响。
三人同时转头,看见个踉跄的身影撞在织坊门口的青石板上。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浑身酒气,怀里抱着台缺了半片梭子的老木机。
他膝盖重重磕在地上,木机响了声,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抬头时脸上还挂着泪痕:顾...顾先生。他喉结滚动,我是西市的陈阿大,上月...上月我拿织机换了鸦片。
苏若雪认得他——那台木机是他亡妻的陪嫁,半月前在赌坊见过他砸机换钱的狠劲。
此刻他怀里的木机满是裂痕,梭子上还粘着没擦净的鸦片渍,可他抱得那样紧,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
昨夜我醉了,陈阿大吸了吸鼻子,酒气混着哭腔,踢翻了灶台边的木梭。
火光照着墙,我...我看见阿兰了。他突然哽咽,她坐在机前织夏布,跟刚嫁过来那会儿一样,说阿大,梭子该上油了他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抵着青石板,我不会织,可我想学。
求您...教我。
顾承砚走过去,蹲下身按住他颤抖的肩膀。
陈阿大怀里的木机突然轻响,是断了的梭子卡进了轨槽——竟还能勉强运作。
明日来织坊。顾承砚说,我让张妈教你绕线,苏姑娘教你认经纬。他转头对苏若雪笑,正好新收的学徒里缺个能吃苦的。
苏若雪眼眶发热,刚要应,青鸟的怀表突然地响了。
他翻开表盖,里面夹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城西弄堂,九指阿金行动。
城西的雨比别处来得急。
九指阿金缩在屋檐下,看着对面阁楼窗台上晾着的襁褓。
那是王嫂家的小囡,生下来不足月,哭声细得像蚊鸣。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筘——是从自己亡母织机上拆的,锈得厉害,可擦干净了还能照见人影。
阿金叔?王嫂端着药碗出来,您站这儿做啥?
九指阿金手忙脚乱把铜筘塞进襁褓里层,粗声粗气:送...送块压惊的铜片。
小囡哭,许是见了脏东西。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铜片别扔,等她大了...教她认梭子。
王嫂摸着襁褓里冰凉的铜片,忽然想起前日夜里做的梦。
梦里有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坐在织机前唱:经线长,纬线短,织个小囡赛金团。她低头看了眼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那细弱的哭声不知何时变响了些,像根断线的梭子,终于找到了牵引的线。
夜色渐深时,顾苏织坊的灯还亮着。
苏若雪整理完今日的学徒名册,转身要关账房抽屉,却见最底层露出半截泛黄的纸角。
她轻轻抽出,是本旧账本,封皮上用朱砂写着静观台三个字——那是顾家老宅里,祖父用来记录织坊旧事的地方。
账本的第一页沾着茶渍,隐约能看见一行小字:民国二十年春,苏州织户联名送匾,上书经纬连心苏若雪指尖微颤,正要翻页,窗外忽然传来布谷鸟的啼鸣——清明快到了。
她合上账本,把它轻轻放回抽屉最深处。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封皮上,静观台三个字像被镀了层银,仿佛在等某个清晨,被重新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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