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急,青瓦上的碎玉声连成一片。
顾承砚转身时,袖口蹭过案头叠成小山的回执单,最上面一张“嵊县”的笺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压着的余姚回执。
苏若雪正执起铜镇纸压纸,指尖突然顿住:“承砚,你看这个。”她抽出最底层那张素笺,烛火在纸背投下淡影,“余姚西坝验讫”的朱红戳记像团凝固的血,日期赫然写着五月初七——比预计的五月十一早了四天。
顾承砚的指节抵在桌沿,骨节微微发白。
他记得这批茧是五月初五从嵊县出发的,按独轮车每日三十里的脚程,到余姚西坝至少要走四日。
“早了四天。”他重复一遍,声音像浸了冷水的铁丝,“除非他们根本没到西坝。”
苏若雪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可回执上的笔迹和农户按的蚕茧印……”
“是真的。”顾承砚打断她,指腹摩挲过那枚模糊的茧印——农户习惯用新摘的蚕茧蘸朱砂按押,新鲜茧衣的绒毛会在纸上留下细痕,这张纸的纹路里还凝着未干的茧香,“但流程是假的。”他抓起茶盏,却发现不知何时已凉透,“有人截停了运茧队,伪造验讫记录,让我们误以为货在途中。”
窗外炸响一记闷雷,震得烛芯猛地一跳。
苏若雪攥紧那张回执,指甲在纸背压出月牙印:“我这就去查运输线的人。”她转身要走,却被顾承砚拉住手腕。
“先查细作。”他的掌心带着薄茧,裹住她微凉的手背,“能接触到农户回执的,要么是我们派去的联络人,要么……”他顿了顿,“是跟着返乡女工回去的亲属。”
苏若雪的瞳孔微微收缩。
她想起前日整理女工家书时,秀芬的信里夹着张褪色的照片——她弟弟阿牛穿着粗布短打,站在十六铺码头的货堆旁。
“我去翻夜校的学员档案。”她抽回手,竹簪上的流苏扫过顾承砚手背,“上个月有个女工说弟弟在码头做苦力,突然断了联系。”
账房的门被风撞得哐当响,青鸟的身影裹着雨气撞进来。
他军靴上的泥点甩在青砖地上,怀里抱着卷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纸卷:“少东家,查到了!”他扯下油布,露出几张盖着“日本商团”火漆印的文件,“杭甬线设了七道关卡,名义上查鼠疫,实则扣所有带‘丝’‘茧’字眼的货。”他指尖戳过一张稽查记录,“更毒的是,巡捕房收到匿名信,说我们夜校学员借探亲运违禁品,后日要挨家搜查。”
顾承砚的呼吸忽然沉了半拍。
他接过文件,烛火映得“违禁品”三个字泛着冷光。
夜校学员都是织坊女工,她们的家信、技术手册,甚至给家里带的蚕种,全是运输线的关键——若巡捕房查到蛛丝马迹,嵊县的农户、绍兴的联络人,整条丝路都会被连根拔起。
“冰绡丝样品全部封存。”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钢,“对外就说梅雨季湿度大,生丝易霉,暂停报价。”苏若雪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冰绡丝是顾氏新研的双宫茧细丝,本是要在下周的万国博览会上惊艳外商的王牌,如今却要藏起来当诱饵。
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那运茧队?”
“第一批到宁波的货,立刻转走。”顾承砚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停在舟山群岛的位置,“找船家走海路,贴着海岸线绕。剩下的……”他抬头看向窗外翻涌的乌云,“让农户把茧子藏进桑树林,就说梅雨季蚕房要通风,把茧匾搬到树底下——日本人总不能砍光桑树查茧。”
苏若雪突然按住他的手背:“细作的事……”
“先保人。”顾承砚反握住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她虎口的薄茧——那是常年打算盘磨出来的,“夜校里还没返乡的女工,明早召集起来。”他的目光穿过雨幕,落在远处织坊的飞檐上,那里挂着的“顾苏织坊”灯笼被雨打湿,红绸子沉甸甸地垂着,“要加些课。”
青鸟突然笑了:“我懂了,少东家这是要给细作下套。”
顾承砚没说话,只是望着案头那匣双宫茧。
雨还在下,却裹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是新茧的味道,混着桑树叶被雨水打湿的清苦。
他知道,那些藏在桑树林里的茧子,那些在夜校里捏着笔杆的女工,那些蹲在灶房写回执的农户,正用最原始的方式,织一张比日军封锁线更密的网。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张网,勒得更紧些。
匣底铺着层新晒的桑皮纸,被雨水浸得微卷,隐约透出底下墨痕——那是顾承砚前夜亲笔写的“丝若不断,心自相连”,此刻被雨气洇开,倒像一缕化不开的愁绪。
“若雪,去把夜校钥匙取来。”顾承砚突然推开窗,雨丝溅在他镜片上,模糊了眼底翻涌的暗潮,“未返乡的女工,今夜必须全部召来。”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案头回执单哗啦作响,最上面那张“余姚西坝”的朱印被吹落在苏若雪脚边。
苏若雪弯腰拾起,指腹触到纸背还残留着的茧香,忽然懂了他的打算。
“我这就去纺织巷。”她将回执叠进袖中,竹簪上的流苏扫过顾承砚手背,“秀芬说阿珍阿菊还在帮邻居绣嫁衣裳,我让阿福骑快马去喊。”
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军靴在青砖上碾出个湿脚印:“我去码头盯着,要是巡捕房的人敢拦,就说顾苏织坊在办‘女工技艺大赛’——上个月刚给工部局捐过孤儿教养院的善款,他们总不好太难看。”他抓起油布裹着的文件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少东家,那五箱冰绡丝样品,我让阿四用桐油布裹了,塞进染坊最里层的樟木柜,霉不了。”
顾承砚点头,目光落在墙角那摞空白素笺上。
雨幕里传来梆子声,是更夫敲过戌时三刻。
他扯松领口,喉结动了动——这是他焦虑时的习惯,前世给学生讲《商业危机处理》时也总这样。
“得让她们画得像模像样。”他抓起一支狼毫,在素笺上唰唰画了幅并蒂莲,花瓣脉络间藏着若有若无的经纬线,“要让细作以为是普通绣样,又能让外头的人看出门道。”
夜校的门被撞开时,二十几个女工裹着潮气涌进来。
秀芬的蓝布衫还滴着水,阿菊怀里抱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饼,见顾承砚站在讲台上,都愣了愣。
苏若雪端着铜盆进来,盆里泡着新磨的松烟墨:“顾先生临时加课,教大家画祖传花版。”她冲最前排的阿珍使了个眼色——阿珍是苏若雪安插在女工里的眼线,能把课堂动静悄悄传给她。
顾承砚拾起一支笔,笔尖蘸了墨,在素笺上点出个小点:“你们家里的花版,是不是有绣松针的、绣云纹的?”他手腕轻转,小点连成线,线又盘成松枝,“今天要画的,是能放进书里的花版——要像地图,又不像地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交头接耳的女工,“画完的图样,明天会跟着新出的《织娘手册》一起寄回家。”
秀芬举手,发梢的水珠滴在课桌上:“顾先生,我阿爹说我们陈家的牡丹绣法传了三代,可我没见过花版,只记得阿娘绣的时候……”她声音渐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你阿娘绣牡丹时,是不是先绣花瓣,再绕着花瓣绣叶子?”顾承砚走到她跟前,在素笺上画出重叠的弧线,“把花瓣的层数画出来,像不像山坳里的梯田?”他笔尖轻点,在弧线间添了道细痕,“叶子的脉络,是不是像小河分叉?”
秀芬眼睛亮了:“像!我阿爹说过,我们陈家的牡丹是照着家乡的山水绣的!”
台下女工纷纷附和。
阿菊举起素笺:“我家的百子图,娃娃们站的位置像不像田埂上的稻草人?”顾承砚笑着点头,趁她们不注意,冲苏若雪使了个眼色——苏若雪立刻低头翻教案,把夹在《蚕桑要诀》里的摩尔斯电码表往袖中塞了塞。
三日后的晌午,青鸟浑身湿透地冲进染坊。
他军靴上沾着宁波的黄泥,怀里抱着个蓝布包袱:“少东家!学者团队过了杭甬线!”他抖开包袱,露出几本边角卷翘的《江南民俗考》,“英领馆的人亲自盖章,说这是‘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日本商团的人干瞪眼!”
顾承砚接过书,翻到夹着银杏叶书签的那页——里面密密麻麻贴着女工们画的花版图样,每幅图的边角都用针尖戳了细点。
他指腹抚过那些小点,嘴角终于扬起:“好,让绍兴的联络人按图索骥,找背山的桑树林。”
苏若雪捧着刚送来的竹篓走进检验室,竹篓里堆着带泥的春笋。
她剥开一层笋壳,底下露出个粗布包,解开时,一捧带着湿泥气息的双宫茧滚落在白瓷盘里。
“承砚你看!”她突然屏住呼吸,指尖捏起一枚茧,“茧壳上有划痕!”
顾承砚凑过去,放大镜下,茧壳表面的细微划痕排列成短促的点线——那是他半年前教夜校女工的摩尔斯电码简化版。
他取来秀芬画的牡丹图,比对边缘的针孔痕迹,译出两个字:“未忘”。
“他们没等我们去救,已经开始自救了。”他声音发哑,想起前日秀芬在课堂上说起阿爹时泛红的眼眶,“那些藏在桑树林里的茧农,那些在码头扛货的女工家属,他们比我们更清楚,这条丝路断不得。”
窗外雨势渐猛,冲刷着仓库外墙新刷的“顾苏织坊·民艺整理处”招牌。
苏若雪将茧小心收进檀木匣,转身时瞥见染坊门口,秀芬扶着个面色苍白的女工往这边走。
那女工是嵊县来的陈阿彩,前日在课堂上画百子图时还说要给弟弟绣个虎头鞋,此刻却额角渗汗,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里。
“阿彩这是怎么了?”苏若雪刚要上前,陈阿彩突然扶住门框,指尖抠进木头里,声音细得像游丝:“秀芬姐,我……我头晕得紧,许是早上没吃……”话没说完,她眼尾一沉,整个人往秀芬怀里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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