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瓦当砸在青石板上,顾承砚望着展墙被水痕漫开的坐标,喉结动了动。
苏若雪的指尖还搭在他手背,凉意透过粗布衫渗进骨头里——但他的血在烧,像当年在大学讲台上拆解《申报》旧广告时那样,那些被历史书略过的褶皱,此刻正顺着雨水的纹路,在他眼前一寸寸展开。
“去静观台。”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破竹的脆响。
苏若雪的手顿了顿,发尾沾着的雨珠落在他腕间:“承砚,那间库房十年没开过锁……”“十年前父亲锁的是账本,”顾承砚扯下搭在椅背上的油布伞,伞骨在掌心压出红痕,“现在我们要找的,是他当年没敢写进账册的东西。”
青鸟的军靴先一步跨出门去,雨水在他脚边溅起水花。
苏若雪转身取钥匙时,顾承砚瞥见她耳后那枚珍珠别针——是上个月他从当铺赎回来的,原主走后她收在妆匣里,今日特意别上了。
他喉咙发紧,快走两步替她撑伞:“当心青苔。”
静观台在顾宅后院最深处,青砖墙爬满了薜荔。
苏若雪的铜钥匙插进锁孔时,铁锈簌簌往下掉。
门轴发出沉钝的呻吟,霉味裹着旧纸的气息涌出来——顾承砚一眼就看见东墙那排樟木柜,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莫动”的地方。
“当年老爷总说这些是‘糊涂账’,”苏若雪划亮火柴点起洋灯,光晕里浮着细尘,“可我替他管了八年账房,清楚每笔‘糊涂’后面,都是织户用茧子抵的救命钱。”她指尖拂过柜上的铜锁,锁芯里竟塞着半枚蚕茧——和顾承砚前两日在绍兴联络点见到的一模一样。
顾承砚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扯下领带裹住手,用力掰开铜锁。
樟木柜吱呀打开的瞬间,成捆的旧账册、地契、甚至染着茶渍的织机图纸瀑布般倾泻下来。
最底下压着个蓝布包裹,解开时,一张泛黄的《江南商路图》抖落在地——正是修水陈掌柜说的茶盐古道,从浙西南到赣东,像条褪色的血管,横亘在兵燹与战火之间。
“若雪,拿尺子。”顾承砚的指节抵着图上的断点,“三十年前徽商运茶走这条路,后来铁路通了,他们就把商道拆成十二段,藏在茶包、茧筐、夏布的边纹里……”他的笔尖在图上疾走,“看,每段的长度刚好是缫丝机一天的出丝量,湿度到七成,边纹里的墨就会晕开——和素笺的显影原理一模一样!”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洋灯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光:“所以你让陈掌柜把信泡在茶盏里?”“对,”顾承砚抓起一叠素笺拍在桌上,“日本人要找中心,可我们的中心从来不是联络点,是这些会呼吸的丝——”他抽出张素笺对着光,“每段图纹都是独立的节点,雨水、茶渍、甚至孩子的眼泪,都能激活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青鸟的影子投在门框上,像把出鞘的刀:“少东家,那绍兴的损失……”“王阿福他们是明棋,”顾承砚把商路图折成纸船,“素笺才是暗子。日本人抓了联络点,反而替我们清了坛子里的浮渣——真正的茧农,早带着素笺钻进山坳里了。”
苏若雪忽然按住他的手背,指甲在他皮肤上掐出月牙:“那夜校呢?我前日去闸北,看见织工家的孩子蹲在屋檐下认字……”“我们不办学堂了。”顾承砚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声音软了些,“我们要办‘邮局’。”
“邮局?”青鸟的浓眉拧成结。
“对,民信中转站。”顾承砚抓起桌上的素笺晃了晃,“把废弃缫丝厂二楼腾出来,挂块‘收旧衣’的幌子。谁拿着素笺图纹来,不管是托寄草药、找失散的兄弟,还是传句‘家里粮够’——只要念句‘天光在丝上’,就给登册。不用真名,不用留地址。”
苏若雪的眼睛亮了:“这样织户们就有了自己的信路,不用再冒险找巡捕房……”“更妙的是,”顾承砚扯松领口,笑意在眼底漫开,“日本人要查,就得查每个来送旧衣的老太太、挑担的小货郎——可他们查得过来吗?”
青鸟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掌心滚烫:“那节点安全呢?万一哪个毛头小子说漏了嘴——”“所以要轮值。”顾承砚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倒出点蓝色药浆抹在指尖,“每站只知前后两点,交接时用素笺烧的灰混药浆,抹在指尖——灰里掺了蚕沙,遇药变蓝。要是灰不对,蓝得发暗;要是人不对……”他屈指敲了敲桌角,“自然有人来报信。”
库房里静了片刻,只有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声音。
苏若雪忽然低笑出声,指尖抚过商路图上的褶皱:“难怪阿彩说,数经线和数岗哨是一回事——原来我们的网,早织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了。”
顾承砚望着她发间沾的碎纸片,忽然伸手替她拈掉:“等天放晴,你去把缫丝厂的旧招牌刷成青灰色。”他转头看向青鸟,“你带两个人去码头,找老周要十车旧棉絮——铺在中转站地上,省得脚步响。”
“是!”青鸟转身时军靴磕在门槛上,带起一阵风,把桌上的素笺吹得哗啦响。
顾承砚弯腰捡纸,一张素笺飘落在地,上面的图纹被雨水晕开,隐隐显出“醴陵”两个字。
他盯着那两个字,忽然想起方才电话里少女的声音——替兄寻药,目的地湖南醴陵。
“对了,”他对着青鸟的背影喊,“让厨房熬锅姜茶,等下中转站来的第一个客人……”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渐歇的雨,“该是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抱着个粗陶药罐。”
雨停的时候,顾承砚站在静观台门口,看苏若雪踩着湿石板往缫丝厂走。
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掠过墙根的青苔,像根细细的丝,正往更南的方向,慢慢织进云里。
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有人扯着嗓子喊:“卖报嘞!七月头伏要落火,湖南夏布要走水——”顾承砚摸出怀表看了眼,六月的阳光正透过表盖的裂纹,在他手背上洒下一片碎金。
七月的日头把青石板晒得发烫,顾承砚的白衬衫后背洇出深灰的汗渍,却仍站在仓库门口盯着两辆板车。
板车上的木箱蒙着油布,被晒得滋滋冒热气,可他鼻尖却萦绕着潮湿的靛蓝——那是江西土靛特有的草木腥甜,混着湖南夏布的粗粝棉香,像根线突然串起了千里外的山坳。
“少东家!”搬运工老陈擦着汗掀开油布,两箱夏布的封条赫然印着醴陵陶记的火漆,“陶家二小子说,这是走茶盐古道翻了三座山送来的,路上遇见溃兵,硬是把货藏在茶篓里——”
顾承砚的指节叩在木箱上,震得箱内夏布沙沙作响。
他想起前日素笺上晕开的“醴陵”二字,想起电话里那个抱着药罐的蓝布衫姑娘,喉结动了动:“把夏布摊开。”
苏若雪的竹篾团扇“啪”地合上。
她本在清点账本,此刻已快步绕到板车旁,指尖掠过夏布经纬:“经线七十二,纬线六十四——和去年给绍兴织户的样布分毫不差。”她抬头时眼尾发亮,“承砚,陶家这是认了咱们的‘素笺纹’做凭证!”
顾承砚弯腰拾起一片掉落的夏布边角,对着光。
粗麻纹里果然嵌着极细的墨线,呈蚕茧状螺旋——正是他上月让各联络点暗嵌的“茧印”。
“老陈,”他转头喊,“把土靛搬到后堂,用陶瓮封好。夏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仓库角落那面新挂的“万里茧路图”,“搬到织坊大厅。”
青鸟不知何时立在阴影里,军靴尖碾着地上的靛蓝碎末:“少东家,夏布和土靛能抵三个月原料缺口。可那联保约议……”他指了指板车最底层的牛皮纸包,“三位老秀才联署,这分量够压死三五个日商买办。”
顾承砚伸手去解纸包,指腹被捆扎的棉线勒出红痕。
素笺背面的米汤字遇水显形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互认凭证、共拒强购、生死相援”十二个字,墨迹还带着潮意,像刚从某个老秀才颤抖的笔尖落下来。
“装裱。”他突然说,声音哑得厉害。
苏若雪的团扇停在半空,看见他睫毛在眼下投出晃动的影:“用湘妃竹做框,挂在织坊正厅。题……”他抬头望向窗外摇晃的香樟叶,“题‘丝盟’。”
午后的账房飘着新晒的樟木香,苏若雪伏在案前整理信件。
竹帘被穿堂风掀起又落下,扫过她鬓边的珍珠别针。
当那封无址空函从一叠信笺里滑落时,她的指尖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信封边缘压着半枚蚕茧,和顾宅库房樟木柜上的锁芯塞的一模一样。
干枯的桑叶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极轻的“咔”声。
苏若雪捡起它,叶脉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竟与前日在素笺上晕开的图纹走向分毫不差。
她鬼使神差地蘸了点茶盏里的残茶,抹在叶背——水渍沿着叶脉蜿蜒,像活过来的银线,最终在叶尖聚成一行小字:“月出东山,茧火满畈。”
“若雪?”顾承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刚用过薄荷膏的清凉,“丝盟的裱框师傅到了——”
“承砚!”苏若雪的惊呼声打断了他。
她抓起桑叶冲向窗台,阳光穿透叶片,那些被茶水激活的痕迹竟连成一段旋律。
她哼了半句,突然顿住——这不正是今早弄堂口老艺人唱的滩簧调?
次日清晨,弄堂口的梧桐树下围了一圈人。
白胡子老艺人敲着竹板,沙哑的嗓子里淌出新词:“茧儿白,丝儿长,一根线儿串山梁……”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囡拍着巴掌跟唱,手里攥着的素笺被攥出了褶皱——正是顾宅夜校发的识字卡。
苏若雪站在二楼窗台,看着这一幕。
她怀里抱着装裱好的“丝盟”,湘妃竹框上还沾着浆糊的甜香。
楼下忽然传来青鸟的低喝:“少东家,密报!”
黄浦江的风卷着腥气扑来,顾承砚捏着那张浸过盐水的密报,指节发白。
南京伪政府的印鉴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八月十五”四个大字像四根钉子,钉进他太阳穴。
他望向江面,渔船的灯火星星点点,像撒在黑绸上的碎银。
“你看。”他突然说。
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某艘渔船的手电光忽明忽暗——三短一长,正是夜校教给渔民的“平安”信号。
顾承砚松开手,那枚干枯的桑叶飘进江里。
涟漪荡开时,又有三艘渔船亮起了同样的光,像星火顺着水纹漫延。
他转头看向苏若雪,汗水顺着下颌线滴在“丝盟”的裱框上:“现在不是我们在跑路,是路……”他笑了,眼底有光在烧,“开始跟着我们走了。”
晚风突然卷起一片素笺,飘向织坊正厅。
“丝盟”两个字在暮色里泛着暖黄,那些用米汤写的条款像活过来的丝,正顺着门框、窗棂、房梁,悄悄爬向更深远的地方。
远处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顾承砚摸出怀表,表盖的裂纹里漏进最后一缕夕阳。
六月的最后一天就要过去了,而七月十五——离八月十五,只剩三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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