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的雨痕还未干透,第三日晌午的日头却毒得厉害。
顾苏织坊后宅的青瓦被晒得发烫,账房先生老周攥着湿淋淋的帕子冲进来时,额角的汗珠正顺着络腮胡往下淌。
顾先生!
苏管事!老周的算盘珠子在怀里撞得叮当响,工部局今早贴了告示,说要暂停咱们的外汇结算资格,理由...理由是扰乱金融秩序!
苏若雪正伏在账桌上核对着三十笔跨省原料预付款的期限,闻言指尖重重按在算盘上,骨节泛白。
她翻到最后一页时,睫毛猛地颤了颤——那三十户养蚕农户的预付款,最晚的一批竟只剩七日就要兑付。
钱庄呢?顾承砚正倚着门框看院角的扶桑花,此时直起身子,茶盏在石桌上磕出轻响。
三兴、同福、瑞丰,都支支吾吾的。老周抹了把脸,声音发涩,小的使了银子去探底,说是上头传了密令,丝债券...不兑现银了。
苏若雪突然合上账本,木楔子地嵌进锁孔。
她抬头时眼眶泛红,却强撑着笑:阿砚你看,最狠的不是断银根,是要咱们失信于农户。
三十户,每户背后是十亩桑田、百口人。
要是到期给不出钱...
他们要拆的是联营网络的根基。顾承砚走过来,指腹轻轻抚过账本封皮的旧痕——那是苏若雪去年为追一笔坏账,在黄包车上颠出来的。
他望着她眼底的血丝,喉结动了动,你守着账房,我去趟南市。
南市?苏若雪一怔。
平民小学。顾承砚拿过搭在椅背上的竹布长衫,前儿夜校的王老师说,孩子们最近总问钱是什么
平民小学的教室飘着新晒的草席味。
顾承砚推开门时,正赶上孩子们用素笺纸抄《千字文》。
阳光从破了块玻璃的窗棂漏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亮斑。
他找了个后排的木凳坐下,听见前排传来细碎的争执。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念得脆生生,旁边穿补丁裤的小男孩却咬着铅笔头,把字涂得一团黑。
小柱子,你这字儿怎么越写越脏?教书的王老师俯下身。
小男孩吸了吸鼻子:先生说字值三张纸,可我娘去米店换铅笔,掌柜的不要纸。
我家...我家只有丝债券,可钱庄又不肯兑。
顾承砚的手指在膝盖上蜷起。
他望着小男孩皴裂的手背——那上面还沾着桑蚕的碎屑,和织坊里老阿婆们的手一个模样。
窗外不知谁家的蝉鸣突然拔高,他突然想起昨夜苏若雪算到一半的账目:丝债券流通量比预计多三成,可真正攥在农户、织娘手里的,怕有七成。
顾先生?王老师的声音惊醒了他。
顾承砚站起身,袍角扫过满是粉笔灰的课桌:王老师,借张纸。
他蹲在小男孩跟前,用铅笔在素笺上画了个篆体字:你看,这比字更值钱。
要是有人拿这个来换铅笔,你说该不该给?
小男孩歪着脑袋看了半晌,突然眼睛发亮:像阿爹织的提花!
回织坊的黄包车上,顾承砚掀开车帘。
弄堂口的茶摊前,几个织娘正凑着看丝债券,其中一个把债券别在布衫扣眼上:咱们织的绸子能换盐换布,这纸比银圆硬。
他摸出怀里的素笺,字被体温焐得温热。
把库存的醒蓝布裁成巴掌大的布片。顾承砚站在染坊里,看着靛蓝的染缸翻涌,每片印一枚篆体,背面写清楚:可兑一斤粗盐,或五尺土布。
顾先生!青鸟从门外大步跨进来,腰间的短刀撞在门框上,这是要公开和银行对着干!
工部局刚停了外汇,您再发,他们能扣个私铸通货的罪名!
顾承砚接过染坊师傅递来的湿布,靛蓝的染料在指缝间晕开,像块化不开的墨:他们怕的不是我们发钱,是我们教会别人怎么看钱。他把湿布递给青鸟,布币信物。
不记名,不限流,持着它能在任何加盟织坊优先取货,还能转赠。
可...
去把夜校的学员召来。顾承砚打断他,让他们带着信物回乡下,就说这是织娘的手信
月上柳梢时,五百片靛蓝信物被塞进学员们的布包。
最末一个学员是染坊陈阿彩的小孙子,他举着信物跑出门,脆生生喊:阿婆,这布上的比您的顶针还亮!
两日后,浙西七县的茶棚里,挑夫们凑着煤油灯看信物:织坊的布,能换盐能换布,比钱庄的票子实在。有个戴斗笠的老汉把信物揣进怀里:我外甥女在顾苏织坊当织娘,她说这字是顾先生亲手画的。
消息传回织坊时,苏若雪正把最后一笔预付款的期限重新誊抄。
她抬头望见顾承砚站在廊下,月光里,他掌心躺着片靛蓝信物,字泛着幽光,像颗沉在蓝海里的星。
阿砚,湖州的线人说...她刚开口,顾承砚便摇了摇头。
远处传来夜枭的啼鸣,混着不知哪里飘来的童谣:一线牵千家,不靠官印押;你织我亦织,便是好中华。
数日后,湖州城的米店前,一位老农攥着靛蓝信物站在柜台前。
他指甲缝里还沾着桑泥,却把信物擦得发亮:掌柜的,这能换两升米不?
米店掌柜捏着信物,盯着那枚篆体看了又看。
后堂突然传来跑堂的惊呼:东家!
对门布庄刚收了这信物,换走五尺土布!湖州南栅口的米店门脸被日头晒得发白,王老汉攥着靛蓝信物的手在柜台沿上蹭了三蹭,指甲缝里的桑泥蹭出条灰线:掌柜的,就两升糙米,成不?
柜台上的算盘珠子一响,刘掌柜推了推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
他捏着信物对着光看了又看,靛蓝布上的篆体被晒得发暗,倒像块浸在水里的玉。这算哪门子钱?他把布片拍回柜台,上头说丝债券都不作数,你这布片子...要真能换粮,我米缸早空了。
刘掌柜!
围观的人群突然炸开。
梳油头的李屠户挤到前面,从裤腰里摸出块同样靛蓝的布片拍在柜台上:我闺女在顾苏织坊当染娘,上月工钱就发的这个!他粗声粗气地扒拉算盘,按坊里规矩,这一片抵五尺土布,换两升米够不够?
卖菜的张婶也挤过来,怀里的竹篮晃得青菜叶直颤:我家二小子在夜校学做账,顾先生说这字是织娘的手信!她掏出块边角磨毛的信物,上回我拿半块换了二斤盐,盐店老张收得可痛快!
王老汉的腰板突然直了。
他想起三天前在茶棚里,挑夫老周拍着胸脯说顾先生的信物比钱庄票子实在,又想起织坊的陈阿彩摸着信物掉眼泪:我孙子说,这布上的字比我顶针还亮。他颤巍巍捡起信物,往刘掌柜跟前凑了凑:我外孙女在织坊当学徒,她捎信说...说顾先生烧了银行本票,就为让咱们信这字。
烧本票?刘掌柜的手一抖。
他突然想起今早伙计说对门布庄收了信物,换走五尺土布;又想起前儿看见隔壁裁缝铺的小娘子用信物付了裁衣钱。
柜台下的脚不自觉往后缩了缩——米店后仓还堆着半车顾苏织坊的醒蓝布,那布的销路在四乡八里可硬得很。
我这还有!
我也有!
七八个声音炸成一片。
卖鱼的阿福把信物别在布衫扣眼上,裤脚还滴着水:我上个月给织坊送鱼,工钱到现在没结,拿这信物抵了正好!他扯着嗓子喊,顾先生说了,信物能转赠能优先取货,我抵给刘掌柜,算结清账!
刘掌柜的额头渗出细汗。
他盯着柜台上叠成小塔的靛蓝布片,突然想起昨日在城隍庙听见的传言:顾苏织坊联合十六家小作坊要开信物集市,所有摊位都标信物折算值。
他喉结动了动,弯腰从柜台下摸出升斗:王伯...您要两升糙米是吧?
王老汉的眼眶瞬间红了。
他看着刘掌柜往升斗里倒米,金黄的米粒在靛蓝布上滚成串,突然想起织坊后宅那株老桑树——去年春荒时,顾先生让人把桑叶磨成粉掺在粥里,救了三十户蚕农的命。
他抹了把脸,把米袋往肩上一扛:刘掌柜,下回您要换绸子,我给您捎两匹顾苏的醒蓝布!
消息像长了翅膀。
三日后,松江的茶棚里,挑夫们用半块信物换热乎的阳春面;嘉兴的布庄前,小贩把信物撕成两半找零;就连苏州河的船工,都开始用信物抵船资——船老大拍着船板笑:顾先生的字,比法币禁泡!
日本商会的黑田次郎蹲在虹口茶楼角落,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茶馆伙计高喊:半张信物加三个铜板,够你喝碗面!米店收信物比例:1:0.8法币织娘用信物结欠薪案例:3起。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窗外掠过几个举着信物的妇人,笑声像一串银铃。
顾氏信用圈的火苗越烧越旺时,顾承砚正站在城隍庙前的香樟树下。
十六家小作坊的招牌在风里晃,染坊的蓝布、绣坊的花绷、织坊的梭子,整整齐齐排在青石板上。
他抬手敲下开市锣,的一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今日不做买卖,只认情分。顾承砚的声音混着香火味飘向人群。
他从袖中抽出一叠银行本票,在众人倒抽冷气的声响里,投入面前的青铜香炉。
火苗舔着纸边,三兴钱庄的朱印慢慢蜷成灰,这纸能换银圆,却换不来人心。他望着灰烬里飘起的纸蝶,可咱们手里的信物能换粮换布,能抵工钱能传情分——因为这不是钱,是咱们织出来的信。
外国记者的镁光灯闪成一片。
《字林西报》的摄影记者举着相机喊:顾先生,您觉得这能取代法币吗?
取代?顾承砚弯腰拾起地上的信物,布角还沾着孩子的口水印,它取代不了法币,但能让老百姓知道——钱该是什么样的。
当晚,顾苏织坊的后宅飘着雨丝。
青鸟掀开门帘时,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在青石板上,响成一片。
他把电文往桌上一放,刀鞘撞出清脆的响:南京伪财政部急电,要讨论查封顾氏信用圈
顾承砚正对着烛火看一张被折成纸船的信物。
纸船的边角磨得发毛,船身上的字被蜡油染得斑驳,倒像块浸在时光里的玉。
他捏着纸船走到廊下,雨水顺着屋檐砸在青瓦上,他轻轻一松手,纸船便飘进了雨幕里。
他们到现在还不懂。他望着纸船顺流漂远,路灯的光映在水面上,把纸船照成一片不肯沉没的叶子,压不住的从来不是钱,是人心动了。
雨丝渐密时,苏若雪抱着一叠账本走进来。
她发梢沾着雨珠,却笑得眼弯成月:阿砚,湖州线人说,有个老秀才带着孙子在教字的篆体写法。她翻开账本,最后一页歪歪扭扭记着:十月初三,江西修水来信——丝债持有者自发组织轮工队,说是要...要织一片信给顾先生看
顾承砚接过账本,指尖抚过那行墨迹未干的字。
窗外的雨越下越急,《茧火谣》的二胡声从弄堂深处飘来,混着雨滴敲瓦的轻响,漫过了青灰色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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