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月还没爬上屋檐,南市河道两岸已挂满了红绸。
顾承砚站在码头边,指尖轻轻抚过灯架上最后一盏灯的灯面——是小桃的女儿画的,歪歪扭扭的糖画摊,金漆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顾先生!杂役老陈的喊声响得破了音,河上游漂来灯了!
顾承砚抬头时,正见一串青灰色灯笼顺着水流涌来。
最前头那盏灯面被风掀开一角,顾氏欺民四个墨字像道疤,在月色里格外刺眼。
紧随其后的灯笼接二连三翻折,绸庄通共顾家养奸的字迹连成一片,在水面上拖出乌糟糟的影子。
围观的百姓霎时炸开了锅。
卖馄饨的老张头举着汤勺冲过来:这是哪来的浑水灯!
前儿个顾先生还帮我家小崽子治烫伤——话没说完,巡捕房的皮靴声已碾过青石板。
霍尔叼着雪茄从人群里挤出来,马鞭尖挑起一盏灯笼晃了晃:顾老板,这就是你说的百姓心声
顾承砚盯着那盏灯,喉结动了动。
他分明记得三日前检查仓库时,所有灯笼都封在樟木箱里,连灯芯都是新换的。
此刻却有冰凉的指节抵上后颈——有人在借灯杀人,借的是百姓的眼睛。
查封河道。霍尔甩下一句话,巡捕们立刻架起木栅栏。
有妇人挤到栏杆前喊:我家阿囡还等着放灯呢!霍尔的马鞭地抽在她脚边:等查清通共案再说!
顾承砚望着被截断的河道,突然听见衣料摩擦声。
青鸟从人群后闪出来,袖口沾着木屑,压低声音:城北盲眼张老爹的灯笼铺,说是慈善义士下的单,银钱装在樱花纹纸包里。他顿了顿,我查过账,日元。
月光爬上屋檐的刹那,顾承砚笑了。
他想起昨夜苏若雪整理账本时说的话:他们烧我们的布,砸我们的机,其实最怕的不是我们赚钱——他望着霍尔得意的脸,补完后半句,是怕我们把日子过成故事。
若雪。他转身喊人,苏若雪正从灯棚里挤出来,鬓角别着朵绢花——那是今早小工们用碎布给她编的。带孩子们去织坊。他掏出怀表看了眼,两个时辰,能赶出多少灯?
苏若雪没问为什么,只扫了眼河道里的污灯,点头:染房的新浆料还剩半桶。
织坊的门推开时,孩子们正挤在窗台看雪。
小桃的女儿攥着块新生布,布角绣着栀子花;王会计的儿子举着父亲修船的手套,指节处的补丁磨得发亮。
顾承砚弯腰拾起地上的碎布,摸到布料里缝着的细麻线——是苏若雪改良的经纬,更牢,更韧。
今天我们要做新灯。他蹲下来,与孩子们平视,灯面画什么?
画你们最记得的东西。
我要画姆妈逃难时折断的簪子!扎羊角辫的囡囡举起块碎玉,姆妈说这是外婆给的,断了也不扔。
我画阿爹修船的手!王会计的儿子卷起袖子,露出自己手背的小伤疤,阿爹说手糙了才握得住舵。
我画纸船沉的那晚——最边上的小崽突然开口,声音细得像蚊鸣,星星落进水里,和灯一样亮。
苏若雪站在染缸前,往浆料里加了把糯米胶。
她望着孩子们围在案前剪布,剪刀声沙沙响,像春蚕啃桑叶。
有碎布飘到脚边,她弯腰拾起,见上面歪歪扭扭画着星空——和小崽说的一样。
子时三刻,河道重新亮起灯。
顾承砚捧着第一盏灯站在码头,灯面是小桃女儿的糖画摊,金漆在月光下流转。
他轻轻一推,灯顺着水流漂出去。敌人想让我们怕光,他声音不大,却像块磁石,把所有目光吸过来,我们就让光记住人。
千盏灯顺流而下。
有画着断簪子的,有绣着磨破手套的,有缀着星空的。
灯火烧得正旺,把河面映得像撒了把星星。
百姓们跟着灯跑,笑声、惊叹声混着水流声,把霍尔的脸色越冲越白。
次日清晨,河道管理员的惊呼惊醒了整座南市。顾先生!
顾先生!老陈跌跌撞撞冲进织坊,手里举着半盏灯,灯没沉!
你看——
顾承砚接过灯,晨雾里,灯面的布纹正慢慢显影。我是陈阿彩,我没有背叛。他读出声,指腹抚过那行字——是苏若雪在浆料里掺了明矾,遇湿显纹。
下一盏灯面浮起:我叫李阿根,我在杨树浦纱厂值过夜班。再下一盏:小桃的囡囡,糖画摊的糖是甜的。
他们烧了账本,撕了工牌,苏若雪站在他身侧,望着窗外河道里浮着的残灯,可日子在布上,在孩子的眼睛里,在每声里。
顾承砚望着河道里星星点点的灯影,突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青鸟撞开院门,额角沾着冷汗:顾先生,周慕云......他喘了口气,周慕云昨晚去了日本商会,手里攥着份文件......
顾承砚的手指在灯面上轻轻一按,显影的字迹被按出个浅坑。
他抬头时,晨光正爬上屋檐,把顾苏织坊的招牌照得发亮。
青鸟撞开织坊木门时,门框上的铜环砸在砖地上,惊得案头茶盏里的龙井荡出涟漪。
顾承砚正用放大镜查看灯面显影的布纹,闻言抬眼,正见年轻人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滴进衣领,沾湿了半片青布衫。
周慕云......青鸟扶着门框喘气,喉结上下滚动,他昨夜带着文件进了日本商会。
巡捕房的线人说,那是南市工商整顿方案他突然攥紧顾承砚的手腕,指节发白,方案里第一条,就是强征顾苏织坊和夜校的地契,三月底前清场。
顾承砚的指尖在放大镜柄上顿住。
窗外的风卷着雪粒子扑在窗纸上,他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檐角铜铃的轻响。
上回见到这种整顿方案,是半年前闸北纺织厂被拆成废铁时,日商拿着盖着伪政府大印的公文,说要优化产业布局。
那时他蹲在废墟里,从碎棉絮里捡起半枚纱锭,锭身上还留着老工人们刻的宁断不弯。
召集影谱成员和静丝工坊骨干。他突然开口,声音平稳得像秋日的河面,半个时辰后,来染布间。
青鸟愣住:顾先生,您......
顾承砚伸手按住他肩头,掌心的温度透过湿冷的布衫渗进去,把阿福从码头叫回来,让王会计带好账本,还有——他望向墙上挂着的《江南织坊分布图》,把陈师傅的蚕丝样本箱也搬来。
染布间的炭盆烧得正旺,二十几个身影挤在蒸腾的热气里。
苏若雪来得最晚,发梢沾着雪粒,怀里还抱着个蓝布包裹——是昨夜小工们塞给她的,里头裹着半块桂花糖、三枚铜钱,还有张皱巴巴的纸条:若雪姐,灯会上的糖画甜。
各位。顾承砚站在染缸前,缸里泡着新染的月白绸子,周慕云把我们的地契和夜校名单卖给了日本人。
三月底,他们会带着枪来拆织机,烧账本,把这里变成仓库——或者更糟。
人群里炸开抽气声。
老染匠陈阿福拍着大腿骂:那狗日的周慕云!
上回他来讨丝样,我还给他递了热姜茶!
我们能跑吗?梳着麻花辫的学徒小芹攥着衣角,带着织机去苏州,去杭州......
跑不了。顾承砚摇头,他们要的不是地,是断了这条线。他指节叩了叩染缸沿,从养蚕到织绸,从染料到印花,我们教给夜校的、刻在机轮上的、绣在布纹里的——他突然提高声音,是让中国人能自己织出比东洋绸更亮的布,比西洋缎更韧的线!
苏若雪突然攥住他的袖口。
她的手凉得像雪水,却在微微发抖:承砚,你要做什么?
顾承砚转身看向她,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晃。
他从怀里摸出把银剪,地剪开自己长衫内衬。
众人凑近,只见素白的衬里上,一寸暗纹在烛火下泛着微光——是《茧火谣》的首句乐谱,春蚕织月,茧破成光火种册第三十七号的数字交织在一起,针脚细得像蛛丝。
终线计划。他展开衬里,核心技艺不再留实物样本。
拆解成七组密码,分别织进七位传承人的寿衣衬里。他看向苏若雪发白的脸,人不死,线不现。
疯了!陈阿福猛地站起来,茶碗地砸在桌上,寿衣?
那是给将死之人穿的!
我们本来就在和死神抢时间。顾承砚声音轻,却像钉子敲进木头,他们烧账本,我们就把账织进肉里;他们拆织机,我们就把机印在骨上。
最深的根,总埋在没人敢挖的地方。
染布间突然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苏若雪的手指抚过他衬里的暗纹,摸到针脚里藏的苎麻线——比寻常丝线更韧,埋在布料里,除非撕开血肉,否则看不见。
她喉咙发紧:万一......
没有万一。顾承砚握住她的手,若雪,你记得灯会上那些孩子画的东西吗?
断簪子、修船的手、沉在河底的星星——他们记得,所以我们的线就断不了。
门一声被推开。
穿靛蓝棉袄的老绣娘柱着拐杖挤进来,身后跟着十余个老匠人,手里都抱着叠得方方正正的黑布。
她鬓角的银发沾着雪,却笑得像春三月的阳光:顾先生,我是来讨寿衣的。
王阿婆?苏若雪迎上去,您都一百零二了......
一百零二怎么了?老绣娘拍开她的手,颤巍巍摸出个红布包,我这一生,只给活人绣喜,今日头一遭,给将死之人绣希望。她打开红布,露出盒陈年绣线,这些是我压箱底的孔雀羽线,当年给皇后娘娘绣过凤袍的。
陈阿福突然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我有二十年前攒的蚕丝,在瓦罐里埋了二十年,拿出来还能抽三丈长。
小芹地哭出声,扑进苏若雪怀里:我也想......我也能当传承人吗?
顾承砚望着满屋子白发与青衫,喉结动了动,只要你记得,只要你愿意。
月末最后一夜,顾承砚独自坐在工坊里。
窗台上堆着最新一批记得灯的照片——是孩子们举着残灯在河边拍的,灯面显影的字迹在照片上泛着暖黄。
他翻到最后一张,指尖突然顿住。
那是半盏灯的残片,布纹因浸泡扭曲,竟隐约组成一串坐标。
他心跳加速,从抽屉里摸出张泛黄的《1930年江南工业分布图》,颤抖着比对——无锡,北塘区,振丰缫丝厂旧址。
那是他在现代教材里读到过的名字:1937年前江南最大的民营丝厂,抗战后被日军改造成兵工厂,图纸和设备全被烧毁。
油灯爆了个灯花。
顾承砚望着地图上那个被红笔圈过的点,突然笑了。
他吹熄油灯,黑暗里,窗台上的照片泛着幽微的白,像极了灯会上那些不肯沉没的星。
他们以为我们在守一间坊、一条街、一座城......他对着黑暗轻声说,指腹抚过照片上扭曲的布纹,可我们守的,是一根抽不完的丝。
窗外,最后一盏布灯正随着春潮漂向远方。
雪停了,月光漫过河道,把灯影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从上海的河,连到无锡的厂,连到所有记得的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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