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的晨雾漫进“若雪绣庄”时,苏若雪正对着案头半尺高的灯笺发怔。
最上面那张还沾着露水,字迹却清晰:“祖母说‘手搓丝滑像月弯’,是要我们记住,丝是软的,人心是软的,可传了百年的规矩,比石头还硬。”她指尖抚过“月弯”二字,眉峰刚要舒展,翻到第二张时突然顿住——那上面画着被烧了半角的染缸,缸边歪歪扭扭写着:“周教员烧的不是书,是他自己的根。”墨迹未干,混着靛蓝的腥气,像血,又像刚染透的青。
“苏小姐,今早码头上送来个大木箱,说是昨夜顺流漂来的……”绣娘阿巧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尾音被一阵童声争执截断。
“你唱得不对!我阿婆说‘文火三刻’不是数到三就停!”
“那你说是几刻?你阿婆又没在染坊做过!”
苏若雪放下灯笺,绣鞋在青砖上碾出极轻的“吱呀”声。
她掀开门帘,正见两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揪着对方的布衫,身后围了七八个端着铜盆、拎着菜篮的街坊。
扎红绳的丫头急得眼眶发红:“我阿婆给顾氏绸庄染了三十年蓝布!她说‘三刻’是看火候——第一刻等水起鱼眼泡,第二刻闻着靛香漫过门槛,第三刻要见缸底浮起金圈圈!”
围观的王婶拍着大腿笑:“这小囡说得对!我娘家嫂子在染坊当掌缸,确实要等金圈圈浮上来才停火!”
另一个丫头涨红了脸,突然拔高声音:“那‘三桥过江’呢?我爹说该是‘过三江’,江比桥大!”
“不对!”扎红绳的丫头跺着脚,“阿婆说‘三桥’是指染布要过青桥、蓝桥、靛桥,桥桥叠色才出正色!过三江算什么?江水浑得很!”
苏若雪倚着门框,看小丫头们争得脖子通红,连王婶都蹲下来帮着比划染缸形状。
晨雾里飘来豆浆摊的甜香,有人端着碗凑过来说:“我记得老辈人唱‘三桥过江’时,手要比成桥的样子——”他举起沾着豆浆的手,拇指搭食指,“第一桥晾半干,第二桥叠三层,第三桥……”
她忽然想起昨夜高坡上的灯火。
顾承砚说“他们已经不需要指挥了”,当时她只觉浪漫,此刻望着这些为几个字争得面红耳赤的百姓,才懂他话里的分量。
案头那支准备写更正文的狼毫还搁着,她轻轻推回笔山,转身时发间的灯纸碎屑簌簌落在青衫上。
未时三刻,顾承砚从嘉兴归来。
他踏进门时,苏若雪正往茶盏里续水,青瓷盖碗碰出清响:“今日码头上的木箱里,全是各地送来的灯笺。皖南的‘三桥过江’被写成‘过三江’,工序全乱了。”
“乱了好。”顾承砚解下青布长褂,露出里面月白中衣,“若全对了,倒像我们在幕后提线。”他端起茶盏抿了口,眼底浮起笑意,“方才在码头上听脚夫说,弄堂里两个小丫头为‘文火三刻’吵得要找保长评理——这说明什么?”
苏若雪垂眸替他理了理袖扣:“说明他们把规矩当自家的事了。”
“正是。”顾承砚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去告诉青鸟,让他暗中支应松江城隍庙的老织工。设个‘答疑擂台’,能背全《实业启蒙歌》再讲清一句工艺的,送粗布一匹。”
三日后,松江城隍庙前的老槐树下挤得水泄不通。
顾承砚戴顶旧草帽混在人群里,看白胡子的张老织工拍着惊堂木:“头一个上台的,讲讲‘双梭换纬法’的讲究!”
穿粗布短打的青年挠着后脑勺:“我阿爹说……是要左右手同时动?”
“错!”台下有人喊,“双梭是前梭带纬,后梭压经,像灶上贴饼子,得一正一反!”
青年涨红了脸挤下台,人群哄笑中,盲眼的陈艺人柱着竹杖上台。
他手指抚过胸前的三弦,喉间滚出沙哑的调子:“‘提花要学蜘蛛结网,一线错,满幅慌’——我十二岁跟师父学提花,师父拿针戳我手背,说每根经丝都是命……”
掌声如雷时,顾承砚注意到角落里挤进来个扎蓝布巾的少年。
他被几个后生推着上台,结结巴巴道:“我讲‘双梭换纬法’的节拍……我娘腌菜时,总说‘三层压一层’,压得慢了菜要烂,压得急了汁要跑。换纬也一样,前梭要慢,后梭要稳,像……像腌菜的手劲。”
满场先是静了静,接着爆发出更响的笑声。
张老织工拍着大腿直点头:“这娃娃说得对!老辈人传艺,可不就是拿过日子的理儿打比方?”
青鸟挤到顾承砚身边,压低声音:“清源队的人混进来了。有个戴眼镜的后生说‘旧谣是迷信,新法得靠温度计’,还发什么‘顾先生亲授修正谱’。”
顾承砚望着台上手舞足蹈的少年,嘴角反而勾得更深:“去把七位老匠人的授课录音找出来。挑最模糊那段,让说书人编成《七老讲蚕经》,明儿起在沿江茶馆开讲。”
“先生是要……”
“让他们争。”顾承砚摘下草帽,晨风吹乱他额前的发,“真相不在谁说得响,在谁记得久。老匠人的声音录在磁带上,传得比嘴远;百姓的理儿刻在日子里,比纸头深。”
五日后的晨光里,鄱阳湖畔的渔妇蹲在船头补网。
她手指穿过粗麻网眼,嘴里哼着走调的童谣:“文火三刻看金圈,双梭换纬像腌菜……”
补到第三排网结时,她忽然顿住——这调子,怎么和阿婆哄她睡觉时哼的,有几分像?
苏若雪捏着信笺的指尖微微发颤时,窗外的蝉鸣正撞在青瓦上。
信是鄱阳湖畔的渔妇所写,粗麻信纸上沾着水痕,墨迹被洇开些微,却仍能看清那句“补网时哼着谣,手底下竟摸出湿丝绞结的法子”。
她将图解放到案头,与顾氏秘藏的《吴门织谱》残卷并排,细若游丝的脉络在月光下渐渐重合——渔妇的手绘图里,丝结的走向像极了祖父笔记中“支脉三式”的断章。
“阿巧。”她喊了声,绣绷上的并蒂莲被银针挑破半朵,“去把密码本取来。”
绣娘捧着檀木匣进来时,苏若雪正用放大镜比对图上的结扣。
密码本是顾承砚亲手编的,以《诗经》为引,“关关雎鸠”对应“蚕种选育”,“桃之夭夭”对应“染缸火候”。
她翻到“缫丝篇”,指尖突然顿住——渔妇的“湿丝绞结”虽未在顾氏谱系里留名,却与“卷耳”条目下的批注暗合:“水泽之地,丝性偏软,或可另寻解法。”
“苏小姐。”阿巧见她眼尾发红,轻声道,“要回船票钱吗?那渔妇附了铜板,说是怕信送不到……”
“把铜板包进回礼。”苏若雪将图页小心夹进《织谱》,“再挑两匹湖蓝夏布,跟她说‘弯一点的枝,也能抽新芽’。”她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忽然笑了,“再让码头的船捎两坛酒酿,湖鲜配甜酒,最是养手。”
顾承砚是在二更天踏进修竹院的。
他发梢沾着夜露,青衫下摆溅了泥点,却掩不住眼底的亮:“鄱阳的信我看了。”他从袖中抽出张泛黄的地图,摊在苏若雪常坐的梨木案上,“你说守根不守枝,可我在嘉兴见到更妙的——染坊的学徒把‘文火三刻’编成了卖梨膏糖的调儿,满街的孩子追着唱,倒比账房先生念规矩记得牢。”
门帘被风掀起时,青鸟的影子先探了进来。
他腰间的勃朗宁擦得锃亮,手里还攥着半块冷掉的蟹壳黄:“密报说,日商在闸北办了‘新工业速成班’,教工人看温度计记刻度,说老谣是‘旧时代的裹脚布’。”他把蟹壳黄往桌上一搁,“今早还有个穿西装的在城隍庙骂街,说顾先生搞封建迷信。”
顾承砚抄起蟹壳黄咬了口,碎屑落进地图的褶皱里:“骂得好。”他抓起狼毫,在地图上圈出十几个红点,“这些是谣音最乱的地方——闸北的染坊、松江的织户、无锡的缫丝厂。乱不是坏事,是熔炉。”笔锋在“鄱阳”处顿了顿,“渔妇的绞结术就是从乱里熬出来的。我们要做的,不是捂嘴,是点火。”
苏若雪抚过地图上的红点:“怎么点?”
“让他们争。”顾承砚的笔尖在“闸北”画了个圈,“争‘文火三刻’到底是看金圈还是看温度计,争‘双梭换纬’该学腌菜还是学洋文——争得越凶,越说明他们把规矩当自家的秤砣。”他转向青鸟,“你让情报组把老匠人的录音往茶馆送,再派几个嘴巧的,专在速成班门口说‘温度计测得出水温,测得出人心吗?’”
青鸟低头记着,突然挑眉:“那恒源遗匣的事……”
“今夜就办。”顾承砚从怀里摸出张告示,纸边被折得毛糙,“我去南市废墟贴。那里原是恒源绸庄的旧址,老辈人都记得,当年顾老太爷就是在那口老井里藏过织机图。”他指腹蹭过告示上的蚕形印,“没署名,没真话,就留个‘辨真伪’的由头。要的就是有人撕,有人传,有人夜里睡不着觉琢磨‘茧火三拍’到底是哪三拍。”
夜更深时,顾承砚踩着碎砖走向南市废墟。
断墙下的野蒿长得比人高,他摸出半块火折子,借着火光看清门楣上“恒源”二字的残迹——原是鎏金的,如今只剩两个斑驳的凹痕。
他将告示贴在残墙上,指尖压过边角,确保被露水打湿的纸能多留两日。
“叮——”
金属碰撞声从巷口传来。
他转身时,正见两个穿黑制服的巡捕猫着腰撕告示,其中一个压低声音:“这印子像顾家的蚕……”
“嘘!”另一个扯了扯同伴的衣角,“上月顾少东家在商会骂日商,巡捕房都收到警告了。快走!”
顾承砚隐进蒿草里,看两人揣着告示跑远,唇角微微扬起。
风卷着焦土的气息扑来,他忽然听见墙根传来细弱的哼声——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踮脚够告示的边角,嘴里哼着走调的谣:“茧火三拍……第一拍?第二拍?”她挠了挠头,脆生生接道,“第三拍要等月亮爬上老钟楼!”
顾承砚望着她跑远的背影,从袖中摸出颗水果糖,轻轻放在墙根的碎瓦上。
夜风掀起告示的一角,像只灰蝶扑棱着飞向深巷——那里,不知谁家的窗子里漏出灯火,隐约有男声在说:“听说老钟楼底下埋着宝贝,专等会辨谣的人去取……”
月圆前两日,黄包车夫们拉客时多了桩新谈资:“您听说了吗?恒源遗匣要开啦!能辨‘茧火三拍’的,才有资格去老钟楼……”话音未落,后座的西装客猛地扯住缰绳:“停下!去买份申报,我倒要看看这‘茧火三拍’是哪路神仙的学问。”
而在法租界的咖啡馆里,两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正盯着报纸上的模糊告示。
其中一个推了推眼镜:“顾承砚这招高明,用老谣引老钱,再用老钱捆住民心……”
“可他捆不住。”另一个搅动着咖啡,“等月圆夜,老钟楼底下要是真有东西——”
“没有。”前者突然笑了,“但总有人信有。”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将后半截话揉碎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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