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得能晒化青石板时,顾承砚的竹布短衫已被汗浸透。
他蹲在嘉兴镇西头的老槐树下,看三个扎羊角辫的小囡蹲在地上画格子——用树枝在泥里勾出横七竖八的线,最中间歪歪扭扭写着,四角标着。
一上轴,二理经,三抛梭子织云纹——扎红绒绳的小囡喊着号子,光脚踩进格子,另两个跟着蹦跳,辫梢沾着草屑,四晒绸,五染靛,六匹锦缎送城门!
阿姊错啦!穿青布衫的小男娃抱着个缺角的陶碗跑过来,第五句该是五浸蓝,赵先生说蓝草要泡七日才出好颜色!
顾承砚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三年前在顾氏染坊,老染匠赵伯舟为教学徒控靛蓝浓度,蹲在染缸边念了整月口诀,如今竟成了孩童跳格子的童谣。
树影晃过他眼角,他抬头,见苏若雪正站在茶棚檐下冲他招手,竹篾食盒里的绿豆汤浮着层薄汗。
湖州的王夫子把《实业启蒙歌》抄了三份。苏若雪递过汤碗时,袖口蹭过他手背,带着墨汁的微苦,我在学堂窗根下听了半堂课,那孩子背纺车转三转,纱线细过蝉;织机响六响,锦缎亮过月,比背《三字经》还顺溜。她从怀里摸出个牛皮纸本子,封皮磨得起毛,今早又记了两条——米行老周算账时说七进三出留头青,分明是你教的脱胶批次管理法;船娘摇橹的调子,和提花机的梭速分毫不差。
顾承砚接过本子,指腹抚过苏若雪用簪子刻的二字。
纸页间夹着片干蓝草,是今早路过桑园时她捡的,叶脉里还凝着靛青的痕迹。
他翻到最新一页,墨迹未干的字里行间浸着茶渍:无锡码头扛包的后生哼号子,三步一停的节奏和浆纱机的间歇上浆完全吻合。
他们早把技艺化在骨血里了。苏若雪替他擦掉额角的汗,就像那年你在染坊说的,真正的传承不是藏在谱子里,是活在人身上。
顾承砚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细纹里都浸着热意。
他想起两年前在顾家祠堂烧《茧火谣》的夜晚,想起那些在织机前红着眼背口诀的学徒,想起码头上偷偷把改良织法刻在船板上的老匠头。
现在这些东西,终于从他手里,从谱子里,流进了市井,淌进了孩童的游戏,渗进了生活的缝里。
去宜兴吧。他合上本子,阿旺头说那里的桑园结的茧子大如鸽蛋。
可他们终究没走到宜兴。
那日午后,两人正坐在宜兴城的茶楼上看街景——苏若雪低头整理《谣踪》,顾承砚望着楼下糖画摊前抢着喊要织机纹样的孩子们出神——楼梯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顾先生!
青鸟的声音带着风,撞开半掩的木窗,惊得茶盏里的茉莉浮起又沉下。
顾承砚转头,见他发梢滴着汗,青布短打前襟全湿,腰间的铜哨还挂着半截没解的绳结——那是他们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
长江口有三十艘日舰。青鸟扶着桌沿喘气,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挤肺里的风,南京发了总动员令,上海...上海要打了。
苏若雪的笔地掉在本子上,墨汁溅在二字中间,晕开团模糊的云。
周慕云的人连夜开会。青鸟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拍在桌上,他们要配合日军接管战略产业,头一批就有顾苏织坊关联的十二家工坊。
更狠的是...他喉结滚动,清源队要搞净谣行动,专抓传谣的先生和娃娃,说那些童谣是惑民乱心的妖言
茶楼上的蝉鸣突然消失了。
顾承砚盯着那张纸,上面用红笔圈着织机跳格实业启蒙歌几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典型的清源队伪装笔迹。
他能想象那些穿黑衫的特务蹲在学堂后窗,拿小本本记孩子们的童谣;能看见染坊里的老匠头被按在地上,特务扯着他口袋里的口诀纸;能听见私塾先生被拖走时,孩子们抱着他的青布衫哭叫:先生,我们不跳格子了!
苏若雪突然握住他的手。
她的指尖凉得惊人,像浸在腊月的河水里。
顾承砚抬头,见她眼尾发红,却咬着唇没哭,只是盯着《谣踪》上那片干蓝草,轻声道:他们要烧的不是工坊,是...是活在人心里的东西。
窗外传来卖冰盏的吆喝声,凉虾——甜酒酿——拖得老长。
顾承砚望着楼下,方才还在抢糖画的孩子们不知何时聚成一团,正蹲在墙根画格子,脆生生的童音飘上来:七浸蓝,八晒绢,九匹锦缎亮过天——
他突然站起身,带得木椅在青砖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苏若雪慌忙去捡滚到桌下的《谣踪》,却被他按住手背。
顾承砚扯下搭在椅背上的粗布外衣,搭在她肩上,去码头。
去哪儿?青鸟擦了擦脸上的汗,抓起桌上的纸条就要跟。
去看赵伯舟说的蓝草。顾承砚说,可他的目光没落在任何具体的地方,像是穿过青石板路,穿过护城河,穿过层层叠叠的屋檐,落在更远处——那里有染坊的烟囱正飘着蓝烟,有学堂的窗户透出烛光,有孩童的笑声撞在青墙上,反弹成一片嗡嗡的回响。
苏若雪把《谣踪》塞进怀里,系紧外衣的布扣。
她看见顾承砚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比在石屋灶前时更浓了些,像株扎进土里的树。
茶楼下的孩子们还在跳格子,童谣飘得更高了:十匹锦缎送边关,护我山河万万年——顾承砚站在茶馆后台的竹帘后,看老艺人抖着灰布长褂走上台。
茶馆里挤得水泄不通,连八仙桌都坐满了人,染坊的学徒、码头上的搬运工、挎竹篮的阿婆,甚至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囡都骑在爹爹脖子上,眼睛亮得像星子。
今日单说《蚕神娘娘斗铁魔》!老艺人拍响醒木,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乱飞。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竹帘缝隙,能看见台下人脖子都梗得笔直——他要的就是这个。
那铁魔生着铁爪子、铁牙齿,见蚕房就烧,见织机就砸——老艺人甩着水袖,嗓音陡然拔高,偏那蚕神娘娘不慌不忙,把指尖往嘴里一咬,血珠子滴在桑树上,滴一颗,抽一缕银丝;滴两颗,结一团银网——
前排搬运工拍着桌子喝彩,茶盏震得跳起来。
顾承砚看见角落里两个穿灰布衫的男人缩了缩脖子,他认得那是清源队的眼线——他们记本子的手速再快,也抄不走台上的抑扬顿挫,抄不走台下此起彼伏的声里藏着的同仇敌忾。
蚕娘化丝成网,缚其手脚不得动弹!老艺人最后一嗓子喊得茶棚顶的瓦都颤,满堂彩声炸得房梁落灰。
顾承砚摸出五块银元压在茶盘下,竹帘掀起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老艺人的银须乱颤:明日加段百姓每人吐一缕,缠它三年不得行
老艺人眯眼瞧他,皱纹里浸着笑:顾先生这是要教百姓织网啊?
是百姓自己会织。顾承砚转身时,看见那两个灰布衫正往门外溜,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得噼啪响。
次日午后,苏若雪在客栈二楼窗边理《谣踪》,墨笔突然停在半空。
楼下传来脆生生的童音,像一串银铃铛滚过青石板:蚕娘不哭不喊叫,千家万户悄悄绕;一夜缠它九百圈,铁魔醒来动不了!她扒着木窗往下看,七八个小囡小囝围坐在酱园门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网,扎红绒绳的那个正踮着脚领唱,辫梢的红头绳晃得人心尖发颤。
有挑着菜担的阿伯停住脚,眯眼笑:这不是昨儿说书的段子?
阿爹阿爹,你也来唱!扎蓝布巾的小男娃拽着他裤脚,百姓每人吐一缕——
缠它三年不得行!阿伯粗着嗓子接后半句,菜筐里的青菜都跟着颤。
苏若雪的指尖轻轻抚过《谣踪》封皮,那里还留着今早沾的蓝草汁,突然想起顾承砚昨夜在油灯下说的话:当抵抗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孩童游戏的口诀,它就从命令变成了本能。
她转身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月白外衫,跑下楼时木楼梯作响。
穿灰布衫的男人正缩在街角记本子,笔尖在纸上戳出好几个洞——苏若雪认得那是清源队的人,可此刻他抬头时,正撞上七八个孩童仰着的小脸,童音裹着蝉鸣劈头盖脸砸下来:铁魔醒来动不了——动不了!
男人攥紧本子踉跄后退,撞翻了路边的酸梅汤摊。
苏若雪站在廊下望着这一幕,忽然笑了——那不是指令传达,是情绪共振。
当从顾承砚的策划本里,从她记录的《谣踪》中,变成百姓自己的故事、孩童自己的歌谣,那些特务再怎么抓人、烧本子,也烧不尽已经活在千万人舌尖上的火种。
当夜,顾承砚立在太湖堤岸。
晚风卷着水汽扑在脸上,远处渔火像撒在黑绸上的金箔。
青鸟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腰间铜哨还挂着半截绳结:顾先生,三艘船还在芦苇荡里候着,技工名单我都背熟了,天亮就能——
不必了。顾承砚打断他。
他望着湖面粼粼波光,想起白天在茶馆看见的搬运工,想起客栈楼下唱童谣的孩童,想起染坊里偷偷把口诀刻在织布机上的老匠头,敌人要抓首领、毁厂房、抢机器,可他们现在连个像样的目标都找不到。
可清源队...
他们抓得完说书人,抓得完所有阿爹阿娘吗?顾承砚转身,月光落在他眉骨上,你见过春蚕结茧吗?
不是一只蚕吐丝,是千万只蚕同时动,织成一张谁也撕不烂的网。
现在我们没有首领,只有不肯忘调的母亲,和愿意为孩子唱完第一句的父亲。
青鸟沉默片刻,伸手摸向腰间铜哨,又慢慢放下。
他望着顾承砚被风吹起的衣摆,突然明白为何这三年来顾承砚总说真正的商道是让别人替你走——此刻的民间,早已成了一张会自己生长的网。
那《谣踪》...
收起来吧。顾承砚望向东南方,那里的云层正慢慢堆厚,等需要的时候,它自会从千万人嘴里重新长出来。
风掠过堤岸,带起几片柳叶。
苏若雪抱着布包从身后走来,月光落在她怀里的《谣踪》上,封皮二字被磨得发亮。
她递过个油纸包,里面是刚烤的桂花糕,还带着灶膛的余温:茶馆的王阿婆硬塞的,说给编歌谣的先生补补
顾承砚接过,咬了一口,甜香混着桂花香在齿间散开。
他望着太湖对岸忽明忽暗的灯火,听见远处传来模糊的童谣声,像一根细细的线,串起了渔火、星光,还有所有不肯沉睡的人心。
云层越积越厚,有雨丝飘在脸上,带着山那边的潮气。
苏若雪拉紧外衫,抬头看天:要变天了。
顾承砚望着暗沉的夜空,轻声道:那就让它下吧。他伸手接住一滴雨,水珠在掌心滚了滚,像颗未成形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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