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桐乡河岸雾气未散。
顾承砚蹲在“拾遗工坊”门口,手中捏着一片刚压制成型的韧帛甲片。
指尖轻刮表面——粗糙如树皮,却透出微弱韧性光泽。
江风穿过竹棚,吹得油纸哗啦作响,那片甲在他掌心微微震颤,像一颗不肯安息的心脏。
他想起昨夜青鸟带回的战报:富阳三连突袭日军军械库成功,炸毁两座弹药仓,但三名战士因护具未能覆盖四肢,在突围时被燃烧瓶引燃衣物,一人当场牺牲,另两人重伤昏迷。
战地医生用镊子夹出嵌进血肉里的焦布残片,发现正是他们送过去的“火不侵”材料。
“不是不够好……”顾承砚低声自语,声音沉得几乎被风吹散,“是太少了。”
十天来,工坊昼夜不停,也不过产出不足三百片甲板,勉强够装备一支小队。
前线每多死一个兵,就等于烧掉一片他们还未来得及送出的希望。
身后脚步轻细,苏若雪悄然走近,手里端着一碗热粥,米粒熬得绵软,浮着几丝姜末和葱花。
“你又一夜没睡。”她将碗递过去,目光落在他指节发红的手上,“这粥是张婶熬的,她说‘织机停了,手不能停’。”
顾承砚摇头没接,只把甲片翻了个面,对着初升的日光细看。
阳光穿透薄雾,在那层经七道浸煮、三重压合的布料上折射出奇异的暗纹——七经三纬,如血脉交织。
“你知道吗?”他忽然开口,“这块布里有十七种废料拼成:湖州的病茧丝、绍兴的旧蚊帐、徽州裁缝铺扔掉的边角绸……甚至连我娘生前的一件旗袍也被剪成了条状混进去。”他顿了顿,嗓音低哑,“可现在,它能挡刀、抗火,比皮甲更轻,比铁片更柔韧。你说,是不是很像这个国家?”
苏若雪静静听着,眼底泛起温润的光。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将粥碗塞进他冰冷的手心。
片刻后,她转身走进工坊,从账册堆里抽出一本泛黄的册子。
那是她亲手记录的原料流水账,字迹清秀而坚定。
“废茧丝来自南浔十二户养蚕人家,他们冒着被日商稽查的风险,偷偷把病死的蚕茧藏进柴草车运出来;苎麻是浙南五县山民特纺的粗线,掺了野藤纤维,拉力极强;还有桑皮——是老农们从被炮火砍倒的老桑树上剥下来的,一缕一缕晒干泡水,足足攒了三个月。”她一页页翻过,声音渐稳,“这些都不是官营厂货,全是百姓偷偷攒下的‘私活’。他们不信朝廷,只信亲手做过的东西。”
顾承砚猛地抬头,瞳孔骤缩。
这不是生产线——是一张隐秘的信任网。
每一个送来碎布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参与一场无声的抵抗。
他们不要钱,不要名,只要一句“有用”。
“我们错了。”他缓缓站起身,眼中燃起锐利光芒,“我们在做产品,而他们在献祭。我们必须让这份信任……变成秩序。”
当天午后,阳光破开浓雾,洒在桐乡祠堂斑驳的青砖上。
顾承砚命人抬来一口大缸,刷洗干净,置于院中高台。
他又请出一面褪色的蓝布幡,上书四个墨字:“百家织义”。
七村主妇陆续到来,每人怀里都抱着一块旧布。
有的是孩子穿烂的肚兜,有的是丈夫出殡时盖脸的寿布,还有年轻姑娘悄悄带来的嫁衣边角。
她们低头不语,却一个个将布轻轻投入缸中,再提笔在竹牌上写下姓名与用途,挂在檐下。
仪式开始前,顾承砚立于石阶之上,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今日洗净此布,非为换钱,亦非施舍。只为告诉前线的兄弟——你们身上披的,是我们亲人的衣裳。凡参与者,家中子女皆可入夜校识字,三年内学会读写算账,由工坊供纸笔。”
人群静默片刻,忽然爆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一位白发老妪拄拐上前,颤巍巍地将一块染血的小衣放入缸中:“我孙子死在闸北……这衣是他周岁时我亲手缝的。如今,让它替别人活一次吧。”
水波荡漾,碎布翻腾,如同无数沉没的记忆正在苏醒。
顾承砚亲自执棍搅动,石灰水中浮起层层污垢,也浮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夜幕降临,工坊灯火通明。
压制好的甲片整齐码放在竹席上,每一片都烙着小小的“七三”暗记。
苏若雪坐在灯下,逐块检查边缘是否起泡、是否有裂纹。
她忽然停下动作,望着灶台方向出神。
那里,炉火已熄,只剩余烬微红。
而明日所需的板材,尚不足二十片。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墙角堆积如山的待处理碎布,眉头微蹙。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洗衣妇每日浣布的石槽旁,伸手探进残留的水中——冰凉刺骨,但指腹划过槽壁时,竟摸到一层滑腻的沉淀物。
她怔了一下,捻指细看。
灰白色,略带涩味。
是石灰水洗布后的残渍。
她眸光一闪,仿佛捕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清。
只觉得,这不起眼的脏水,似乎藏着某种被忽略的契机。
第537章 窑火焚天,灰烬中铸甲
桐乡的夜从未如此炽热。
窑口喷出的火焰舔舐着夜空,将半边河面映成熔金之色。
那不是寻常灶火的橘黄,而是带着铁锈红与青白边缘的烈焰——是桑皮、石灰残渣与废布浆混合燃烧后独有的颜色。
整座“拾遗工坊”像一头蛰伏苏醒的巨兽,腹中吞吐着足以改写战局的力量。
苏若雪立在窑前,袖口卷至肘间,十指沾满黑灰。
她盯着窑门缝隙里透出的光,心跳竟与炉膛内柴火爆裂的节奏同步。
三天前,她还在为每日仅能压制十片甲板而彻夜难眠;如今,这口由农家土灶改造的窑炉,正以每两时辰出一炉的速度,将碎布炼成可挡刀火的“韧帛甲”。
她的目光落在灶台旁那一堆灰白色沉淀上——那是洗衣妇们日积月累倾倒的石灰洗布水留下的残渣。
起初只是碍眼的脏污,却被她偶然发现:晒干后的残渣混入桑皮浆液,不仅提升了燃料的燃烧值,更使窑温突破了以往难以企及的临界点。
那一刻,她仿佛听见命运裂开一道细缝,透进微光。
“成了!”一名老匠人猛地拉开窑门,热浪如猛兽扑出,众人后退一步,却见一块通体暗褐、边缘泛金的甲片被铁钳夹出,悬于空中。
它尚未冷却,便已发出清越之声——叮!
那声音不似布帛,反倒如青铜轻击,余音绵长,在寂静的夜里传得极远。
青鸟从暗处走出,脸上风尘未洗,却难掩震惊。
他伸手抚过甲片边缘,指尖传来金属般的冷硬质感。
“这声音……”他低语,嗓音微颤,“像兵工厂的钢板。”
顾承砚站在窑侧,一言不发,只将一枚铜钱轻轻掷向甲面。
铜钱弹飞三尺,落地有声,而甲片纹丝未损。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有人跪地捶土,有人抱头痛哭。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用亲人旧衣、孩子襁褓、甚至寿布嫁边换来的不是施舍,而是武器!
是可以真正护住前线战士性命的铠!
顾承砚缓缓抬头,望向漆黑江面。
他知道,这份力量一旦成型,敌人必会察觉。
果然,第三日深夜,河面传来机械轰鸣。
日军巡逻艇破雾而来,探照灯如利剑扫过两岸。
灯光掠过工坊屋顶时,忽地一顿,随即调转方向,直直刺向窑口残留的红光。
“糟了。”青鸟闪身入棚,声音紧绷,“他们起疑了。”
顾承砚瞳孔一缩,脑中电转。
窑可藏,火难灭;若强行熄火,七日心血尽毁,前线等不起。
“拆窑。”他下令,声音冷静得可怕。
众人一愣。
“把窑体拆成碎片,灶坑填土,烟囱推倒。原地摆灵堂,烧纸钱,披麻戴孝——就说今夜祭祖超度亡魂。”
话音未落,十余名妇女已默默解开发髻,取出藏好的麻衣孝布披上。
老人抱着骨灰坛模样的陶罐,孩童手捧纸扎屋,苏若雪亲自提来一筐冥钞,洒向风口。
转瞬之间,工坊前院已变作一场凄怆祭礼。
火盆点燃,纸钱飞扬,哭嚎声起。
“爹啊——儿给您送寒衣了……”
“祖宗保佑,莫让小鬼缠身……”
探照灯逼近,艇身靠岸。
翻译官踩着跳板登岸,皱眉打量这一地灰烬与招魂幡,嗤笑道:“支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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