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闸北新染坊外的青石板路还凝着露水。
老周头搬了张竹凳坐在门廊下,怀里抱着本《三字经》,身后二十来个扎羊角辫、穿土布衫的娃正扯着嗓子念:“人之初,性本善——”
“善个屁!”三五个穿短打、戴黑墨镜的地痞晃着铁尺撞开竹篱笆,领头的疤脸吐了口浓痰,“顾承砚那书呆子当老子不敢砸?把染缸给我——”
“慢着!”苏若雪从染坊里走出来,月白衫子外罩着靛蓝围裙,手里攥着铜扩音喇叭。
她身后整整齐齐立着三十个小织工,每人怀里都抱着块焦黑的护具布,弹孔在晨光里像朵暗花。
“各位阿叔看清楚。”她按下喇叭,声音清亮得能穿透整条巷子,“这是上个月运给前线的护具布,被炮弹炸过,被火烧过,被江水泡过——”她举起块布往自己脑门上一扣,“可它护着的,是咱们中国兵的命。”
地痞们的铁尺悬在半空。
疤脸眯眼瞅见布角绣着的“民生”二字,忽然变了脸色——不知何时,染坊外已围了圈拎菜篮的阿婆、挑担子的车夫,连《申报》的摄影记者都举着相机凑过来。
“小赤佬!”卖馄饨的王阿婆抄起汤勺敲铜锅,“人家顾老板给难民织冬衣,给伤兵做护具,你们倒来砸场子?当咱们闸北人眼瞎?”
“就是!”修鞋匠老张晃了晃手里的锥子,“我儿子在前线穿的就是民生的布,要敢动染缸,我跟你们拼——”
疤脸额头冒了汗,余光瞥见记者的镁光灯“咔嚓”亮起,狠狠瞪了苏若雪一眼,踹翻个空竹篓:“算你们狠!”带着人灰溜溜跑了。
苏若雪摸出块蓝印花帕子给老周头擦汗,转头对小织工们笑:“把护具布收进玻璃柜,明儿摆到法租界巡捕房门口——让洋人也看看,咱们的布是护命的,不是好欺负的。”
这时,青鸟从巷口狂奔而来,手里攥着封火漆未干的电报:“顾先生!南京发来的急件,委座侍从室的——”
顾承砚正蹲在染缸前调试新染料,闻言直起腰,靛蓝染液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朵莲花。
他接过电报,见上面写着“特邀顾承砚先生以民间经济代表身份,赴南京参与《战时工业统制条例》立法会议,行期从速”,眼底泛起热意。
“阿雪,”他转身握住她的手,掌心还沾着染液的凉,“我得去南京。”
苏若雪的指尖轻轻抚过电报上的烫金印戳,忽然笑了:“我就知道,你这颗种子,要往更阔的地里扎根了。”她从腰间取下钥匙串,挑出枚刻着“民生”二字的铜钥匙,“合作社的银柜、染坊的账本、三百一十七个社员的身家,都在这串钥匙里。你放心去,我守着。”
顾承砚的拇指摩挲着那枚钥匙,想起昨夜她在账本上写的批注:“今日织机声,来日报国音。”喉间发紧:“等立法通过,我要给全国的合作社争取免税额度、低息贷款——要让每寸布都织进国家的命脉里。”
“我信你。”苏若雪踮脚替他理了理衣领,“倒是你,南京那些老学究的算盘,可比日商的更精。记得把咱们的染布样品带上——让他们摸摸布的厚度,就知道民间的温度。”
启程那日,黄浦江飘着薄雾。
顾承砚的皮箱里除了换洗衣物,还塞着二十块护具布、三本合作社账本,最底下压着苏若雪连夜绣的手帕,上面用金线绣着“民生共心”。
码头上,三百一十七个社员自发来送。
王会计的女儿举着算术本喊:“顾先生,我会背九九歌了!”李账房的儿子举着护具布蹦跳:“顾先生,这布能挡子弹,也能挡坏心人!”
老周头往他手里塞了把炒蚕豆:“小顾啊,南京的官儿要是问咱合作社咋管,你就说——”他指了指人群里正帮阿婆拎菜篮的苏若雪,“咱们的当家人,是把人心当线,把信任当梭子,织出来的。”
汽笛长鸣时,顾承砚站在甲板上回望。
苏若雪的身影越来越小,却始终站在码头上,像株扎根江滩的芦苇,风越大,腰板越直。
他摸出怀表,表盖里嵌着张合影——是去年冬天,合作社社员在晒布场堆的雪人,苏若雪站在中间,围着他送的靛蓝围巾,眉眼弯成月牙。
“阿雪,”他对着江风轻声道,“等从南京回来,我要给你看份新的蓝图——不是染坊,不是银柜,是整个中国的工业地图。到那时,咱们的布,要裹着炮弹的热,裹着政令的暖,裹着三万万同胞的盼头,织出个新天来。”
江雾渐散,南京方向的云隙里漏下束光,正好照在他胸前的铜钥匙上。
那钥匙闪着暖黄的光,像团小小的火,要把这乱世的寒,慢慢焐化。
### 第547章 去南京,带着三百一十七条命(下)
闸北新染坊的青砖墙根下,张阿妹的染缸正咕嘟着靛蓝浆水。
缸边码着整整齐齐的护具样品,每块布都用红绳系着滇军连长的谢函——“护我弟兄周全”的墨字被浆得硬挺,在晨风中簌簌作响。
老周头搬了张长条凳搁在染坊门口,二十来个识字班的娃挤成串,小辫儿、羊角髻在风里晃。
王会计的女儿捧着《千字文》领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李账房的儿子举着算术本接腔:“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野村派来的地痞们晃着铁棍子踅到巷口,被这阵脆生生的读书声钉住了脚。
为首的疤脸挤到前头,见染坊门楣上挂着块新木牌,用红漆写着“民生染坊·织护山河”,底下还歪歪扭扭贴着二十几个血指印——是昨夜织工们听说要护染坊,争着按的。
“砸!”疤脸挥了挥棍子,可话音刚落,斜刺里冲出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算术本挡在他跟前:“叔叔,我算到九加九等于十八了!阿爹说,染坊的布能给前线叔叔做护心甲,您砸了,他们会疼的!”
地痞们面面相觑。
染坊里忽然涌出七八个小织工,每人抱着块护具布,往地痞怀里塞:“叔叔摸摸看,这布泡了三天河水都没烂!”“我阿姐说,野村的布一烧就焦,咱们的能抗炮弹!”
疤脸的棍子“当啷”掉在地上。
他蹲下来,指尖蹭过护具布上的针脚——密得像蜘蛛网,针脚间还绣着极小的“民”字,是小织工们连夜添的。
远处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他扯了扯衣领,冲手下吼:“走!这活没法儿干!”
苏若雪站在染坊二楼窗口,望着地痞们狼狈逃窜的背影,嘴角扬起笑。
她转身看向桌案上的算盘,珠串还停在“十万三千六百”的位置——那是今早范·德·维尔德汇来的首笔预付款,比合同多了五千鹰洋,附言写着“给读书的孩子们买铅笔”。
“阿雪。”顾承砚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他手里攥着封加急电报,墨绿封皮上盖着“南京国民政府经济委员会”的火漆印,“明天晌午的火车,去南京。”
苏若雪的手指在算盘上轻轻一推,算珠“噼啪”响成串:“要带多少人?”
“三百一十七。”顾承砚展开电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合作社骨干名单,“经济委员会要听民间实业家的战备建议,我得把织工的手、染匠的眼、账房的算盘都带过去——他们才是真正的‘立法顾问’。”
苏若雪忽然想起昨夜在账房看见的地图,顾承砚用红笔圈了南京、武汉、重庆,又用蓝线连起上海的染坊、无锡的缫丝厂、杭州的织机坊。
她摸出腰间的钥匙串,挑出枚铜钥匙递过去:“这是新染坊银柜的钥匙。”
“不是该你收着?”顾承砚挑眉。
“您去南京,是带着三百一十七条命谈国计。”苏若雪将钥匙塞进他掌心,“我守着上海的三千双手,得把钥匙攥紧了——就像您说的,银柜要用人心锁。”
暮色漫进合作社时,顾承砚在晒布场挨个和织工们告别。
老周头往他包袱里塞了把晒干的薄荷:“南京的水没黄浦江甜,嚼两片提提神。”张阿妹硬塞来双新纳的千层底:“您那双皮鞋走不惯石子路。”王会计的女儿举着算术本跑过来:“顾先生,等您回来,我要算到万而亿!”
苏若雪站在“民生共心”的木牌下,看顾承砚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青鸟抱着枪站在他身侧,目光像鹰隼扫过每处阴影——昨夜又截获日商密信,说要“在沪宁线设伏”。
“阿雪。”顾承砚忽然转身,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今早路过福兴斋,买了你爱吃的蟹壳黄。”
苏若雪接过,油纸窸窣响,透出股芝麻香。
她想起三年前顾承砚刚穿越时,两人在顾家旧宅的破屋檐下分吃蟹壳黄,他说“要让全上海的布都带着人味”。
如今晒布场上飘着的靛蓝香里,真的混进了孩子们的读书声、织机的咔嗒声、算盘的噼啪声——都是人味。
“到了南京,记得替我给孙夫人带句话。”苏若雪咬了口蟹壳黄,甜津津的糖馅漫开,“就说上海的织娘能织护具,也能织国旗。等打完仗,要给天安门城楼织块最大的红绸子。”
顾承砚笑着点头,目光掠过她发间的铜簪——那是他用第一笔合作社分红打的,刻着“承雪”二字。
江风掀起他的长衫下摆,露出里面别着的算盘坠子,是苏若雪用旧经线编的,结着个“吉”字。
汽笛声响彻黄浦江时,顾承砚踏上了去南京的火车。
车窗外,苏若雪的身影越来越小,却越来越清晰——她站在“民生”木匾下,怀里抱着跑过来的小织工,身后是晒得透亮的蓝布,像片要漫过上海滩的海。
青鸟靠在车窗上打盹,怀里的枪裹着染蓝的布套。
顾承砚翻开随身的笔记本,首页贴着张照片:苏若雪在账房拨算盘,阳光从窗棂漏进来,把她的侧影和算珠都镀成了金色。
旁边他写着:“所谓商道,不过是把算盘珠子,串成人心的项链。”
火车鸣着笛钻进隧道,黑暗里,顾承砚摸出薄荷糖含在嘴里。
甜津津的味道漫开时,他听见隧道那头传来若有若无的织机声,像无数条线,正把上海的染坊、南京的议会厅、前线的战壕,都织进同幅新的山河图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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