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的梧桐叶在风里打旋,扫过同康合作社青石板铺就的门廊。
苏若雪站在二楼窗后,望着楼下挤作一团的人群,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那枚翡翠镯子——是顾承砚去南京前塞给她的,说是“压阵的老物件”。
“少奶奶,王阿婆又要提钱。”账房伙计阿福擦着额头的汗,账本在手里抖得哗啦响,“她说儿子在闸北听到风声,说米行下个月要涨到三块八一斗,家里得备足银钱……”
“备银钱不如备粮食。”苏若雪转身,月白立领衫衬得脖颈如雪,“去把后仓的米袋搬两袋来。”
楼下的吵嚷声随着她的出现陡然一静。
苏若雪扶着雕花栏杆,目光扫过挤在柜台前的老老少少:拎着蓝布包袱的阿婆,攥着铜锁匣子的绸缎庄伙计,还有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都是合作社的老主顾。
“各位叔伯婶子,”她声音清润,像春茶过喉,“若雪先给大家赔个不是。这两日外头传粮荒,大家心慌,我懂。可咱们同康合作社的账本,各位谁没看过?”她抬手指向墙上挂着的大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明明白白的进出账,“上月刚收了吴淞口粮行的二十石糙米,昨日又有苏州米商的船进港。要真缺粮,我苏若雪第一个把这镯子押给米行换米。”
人群里有个尖嗓子的中年妇人挤出来:“少奶奶说得轻巧!前儿日商三井洋行的人还说,国府要征粮打仗……”
“三井洋行的人?”苏若雪忽然笑了,“张婶,您前日是不是在霞飞路买了块东洋花布?”
张婶的脸腾地红了。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三井洋行最近正以“低价布”拉拢主妇,谁不知道那布用的是掺了化学料的次等纱?
“阿福,把米搬过来。”苏若雪冲楼下扬声,两个伙计抬着白米袋挤进来,米香混着松木香散开来,“今日合作社平价卖米,一块二斗。要提银钱的,我让伙计跟着您去买米;要存银钱的,存满十块送半升米。”
骚动渐渐平息。
有几个阿婆凑过去摸了摸米袋,见白生生的米粒颗颗饱满,便小声说:“到底是顾家的铺子,实在。”
苏若雪转身进账房,指尖在算盘上拨出一串脆响。
青鸟从后窗翻进来时,她正把最后一页账册锁进檀木匣——那是顾承砚亲手做的,匣底刻着“共守”二字。
“查到了。”青鸟压低声音,军绿色中山装沾着星点泥渍,“谣言是从虹口传出来的,牵头的是三井的买办陈四。他让人在码头贴传单,说‘国府要征光百姓的粮’,还买通了几个小报记者……”
“陈四的姘头是不是在同康存了三十块?”苏若雪翻开一本薄账,指尖停在“陈王氏”那栏,“明早让阿福去跟她说,若想提钱,得把前月借的三斗米先还了——利钱按三分算。”
青鸟眼睛一亮:“好手段。陈四要是敢闹,他姘头的丑事就得捅到四马路;要是不闹……”
“他自然得乖乖把谣言收回去。”苏若雪合上账册,目光落在案头的电报上——是顾承砚从南京发来的,只有八个字:“我信你,照你想的做。”
窗外的日头渐渐西斜。
苏若雪站在合作社门口,看最后一个储户拎着米袋离开,晚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鞋尖一点绣着并蒂莲的缎子。
阿福抱着空米袋过来,笑着说:“少奶奶,今日存银比往日还多了五十块。”
“他们存的不是银钱。”苏若雪望着渐暗的天色,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是信。”
深夜,她坐在账房里核对今日账目,烛火在账本上投下暖黄的光。
檀木匣里的电报被她轻轻摸了又摸,忽然想起顾承砚走前说的话:“若雪,这世道要乱,但乱局里最金贵的不是银子,是人心。你守着账本,就是守着人心。”
可她知道,自己守的不只是账本。
是阿婆们攥着米袋时眼里的光,是伙计们擦着汗说“少奶奶我再去搬两袋”的热乎气,是那些原本挤在门口骂“奸商”的人,走时会回头说“若雪姑娘,明日我再带邻居来存钱”。
这人间烟火,这市井里的信任,才是比任何账本都珍贵的东西。
窗外飘起细雨,苏若雪提笔给南京写回信。
信末加了句私话:“今日有人问,合作社的米为什么比日商便宜。我答,因为我们赚的是良心钱,不是国难财。”
她放下笔,听见楼下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雨丝打在窗纸上,模糊了字迹。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雨水冲不淡,炮火毁不掉。
就像此刻,她守着的,不只是一本本账册。
是这个国家,最柔软也最坚韧的底气。
法租界巡捕房的铜钟敲过七下,苏若雪站在同康合作社二楼的账房里,指尖抵着案头那封银行催款函。
墨迹未干的“三日内结清五千大洋”几个字,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这是四马路汇通银行新换的经理送来的,据说背后站着三井洋行的影子。
“少奶奶,张染坊的老张头来了。”阿福掀开门帘,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他说……他说要见您。”
苏若雪放下信笺,发间的珍珠簪子随着动作轻晃。
老张头是十六铺有名的老染匠,三年前日商用劣质染料压价,逼得他烧了半屋子靛蓝染缸。
她记得那日在码头,老人蹲在焦黑的染布堆里,指甲缝里全是炭灰,嘴里反复念着“染了四十年布,倒不会染了”。
“请他到后堂。”她理了理月白衫角,转身时瞥见镜中自己的影子——眼尾添了细纹,却比三年前多了几分锋锐。
后堂的檀木茶海腾着热气。
老张头缩在藤椅里,粗布短打洗得发白,见她进来,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又蹭:“苏姑娘,我是来……来退股的。”
“退股?”苏若雪斟了盏碧螺春推过去,“合作社刚成立时,您可是第一个把压箱底的靛蓝配方交出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老张头捧住茶盏,指节因用力泛白,“可汇通银行的人今早堵在我染坊门口,说要是不跟合作社划清界限,就断我染缸的桐油。三井的人还说……还说我这种老棺材瓤子,根本织不出能卖上价的布。”
苏若雪忽然笑了,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匹月白色棉布。
布面在烛火下泛着柔润的光,经纬交错处隐约有靛蓝暗纹,像落在水面的月光。
“张叔,您看这是什么?”
老张头凑过去,浑浊的眼睛陡然睁大——那暗纹竟是他祖传的“缠枝莲”染法,十年前被日商仿冒后,他一气之下烧了染谱。
“这是……这是我爹传给我的手艺!”
“上个月我让阿福去您家翻旧物,在灶膛里寻到半张烧剩的染谱。”苏若雪将布递到他手里,“您不信银行,难道也不信自己织出来的布?我打算联合十家小工坊,以未来三个月的订单收益做抵押,发‘布票债券’。买债券的人,每月能凭票换一匹这样的布——您说,是日商的化学布经洗,还是咱们的草木染经用?”
老张头的手指摩挲着布面,忽然老泪纵横。
他重重拍了下茶桌:“苏姑娘,我这把老骨头跟你赌了!明儿我就去把染缸擦干净,再招十个学徒!”
三日后的清晨,同康合作社门前排起了长队。
穿粗布衫的织工、拎菜篮的主妇、甚至几个戴金丝眼镜的学生,都攥着银钱往柜台送。
阿福举着算盘直擦汗:“少奶奶,您看!这才晌午,就收了八千七!”
《大公报》的记者挤在人群里,钢笔在本子上唰唰写:“女人用针线缝出了金融信用——同康‘布票债券’首日募集破十万,沪上小工坊联名担保,百姓说‘攥着布票比攥着银圆踏实’。”
可就在众人欢呼时,青鸟的影子从后巷的青瓦上掠过。
他蹲在合作社屋顶,盯着两个穿灰布长衫的人钻进法租界圣心诊所——那两人是前日突然来投的账房,说是被日商挤垮了钱庄。
“苏小姐,那诊所的德籍医生克劳斯,上个月给三井的买办治过枪伤。”深夜,青鸟蹲在账房窗台上,靴底沾着诊所后院的泥,“那两个账房昨夜翻了仓库的防燃布样品,还画了草图。”
苏若雪的手指停在算盘上,珠串发出清脆的响。
防燃布是顾承砚从南京带回来的配方,用石棉丝混棉线织成,是兵工厂急需的护具材料。
“放出消息,说下批军需布要走海路去温州。”她翻开最新的船运单,在“温州”二字下画了道粗线,“再让阿福去码头,故意把装着假配方的木箱‘忘’在仓库角落。”
月黑风高夜,黄浦江的浪拍着码头木桩。
两个灰布长衫的人猫着腰钻进仓库,其中一个刚撬开木箱,就被几支黑洞洞的枪口顶住后背。
青鸟从货堆后闪出来,军靴碾过地上的草图:“跑啊?不是要把配方送给克劳斯换大洋吗?”
次日晨,合作社门前支起了竹棚。
苏若雪站在条凳上,身后的麻绳上挂着染血的草图、克劳斯的德文笔记,还有那两个账房写的“效忠书”。
人群里响起骂声:“狗汉奸!”“该沉黄浦江!”
她抬手压了压,声音清凌凌的:“我不判刑。”众人静了静,“从今日起,防燃布升级为‘同心锁纹’——每匹布的经纬交错处,都织上织工的姓名缩写。谁要泄露配方,全上海的人都知道这匹布是谁织的。”
人群炸开了锅。
老染匠挤到最前面,举着自己刚织的布喊:“我老张头的名字在这儿!谁要动我的布,先过我这把老骨头!”
黄昏的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屋顶。
苏若雪踩着木梯爬上信号台,手里攥着半面褪色的三角旗。
她深吸一口气,手臂划出三短两长的弧线——那是顾承砚教她的暗语,意思是“安全”。
江对岸传来隐隐的汽笛声。
她望着远处吴淞口的方向,那里的天空正浮起几缕异样的烟。
阿福捧着新到的电报跑上来:“少奶奶,南京急件!”
电报纸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沪上局势骤紧,速备转移方案。”
苏若雪把电报贴在胸口,看最后一缕夕阳沉进黄浦江。
她知道,有些风,才刚刚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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