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室即将年终考核的通知让疲惫的庄颜后背一阵湿冷的麻木蔓延开,仿佛给一个弯腰拉车的老农身后又扔上了两包沉沉的谷子。
研究生第一个学期末,没想到课程论文和期末考试那么繁重。qq群里,全日制的同学们在热烈讨论着图书馆占座和小组讨论,而她只能在下班后,草草吃上几口饭,一边爬楼看完几百条消息,再独自对着电脑奋战到凌晨。
最让她焦虑的是那篇《急诊医学前沿》的课程论文,导师要求很高,而她连完整的文献阅读时间都挤不出来。她只能把pdF文献存在手机里,在急诊科短暂的午休、甚至上下班等红灯的片刻,抓紧看几眼。这种碎片化的学习让她深感挫败,总觉得自己在敷衍了事,对不起“研究生”这个身份。
而冬天,是科室最繁忙的季节。流感和各类呼吸道疾病高发,叠加年末意外事件,让急诊大厅永远处于喧嚣的“战时状态”。她的白大褂口袋里,一边装着随时振动的医院内部手机和快速手消毒液,另一边则塞着打印出来的研究生课程论文摘要。在抢救的间隙,在等待会诊的片刻,她会迅速掏出那几页纸,贪婪地扫上几眼。同事们早已习惯她见缝插针学习的样子,有时会帮她多顶一会儿,让她能找个角落完成线上的课程签到。高强度的工作让她常常感到耳鸣,耳边似乎永远回响着监护仪的滴答声和救护车的鸣笛。
与此同时,她还要见缝插针去看望照顾姥姥。
虽然只是带几个水果、换几样点心,打点软和的饭菜——很多时候买的东西是多余的,老人的床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营养品,但是不吃归不吃,空着手总归看起来不怎么合适。特护病房照顾的很好,去了也只是帮着削个苹果、调整一下输液速度,问东问西安慰几句给老人解个心焦罢了,但是这些花费的都是时间,都是心力。
她觉得自己被撕成了三份,每一份都不完整。
在科室,她是个总要看手机、看论文,行色匆匆的医生;
在课堂(线上),她是个永远在赶deadline、无法参与讨论的学生;
在病房,她是个尽力表现却疲于应付的孙媳妇。
睡眠成了奢侈品,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体重在不知不觉中又下降了,白大褂像刚来医院时显得有些空荡。最可怕的是,她开始出现记忆断片——有次居然想不起一个常用药名的英文全称,那是她曾经倒背如流的东西。
现在,她看着群里发的考核通知,小腹随之传来一阵清晰的揪痛。
捂着肚子缓慢的走进卫生间,才发现内裤上那点不寻常的褐色血迹。
她的心猛地一沉。算算日子,这不该是月经——算日子也没有用,因为削瘦,她的月事一向不准,但是,虽然没在意,想起来,上个月似乎是没来。
心里咯噔一下,抱着“不会吧。。。。”的那种想法,在下班路上,走进药店,买了一条验孕试纸。回到家,甚至没顾得上开灯,就径直走进了卫生间。
当试纸的检测窗口上,那道原本该是孤军奋战的红色对照线旁,真的缓缓浮现出另一道浅淡、却无比确切的痕迹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世界骤然安静,只剩下洗手间顶灯发出的微弱电流声,和她自己骤然被放大的心跳。
“怦怦、怦怦。”
就在这片真空般的寂静里,几天前的那个梦,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撞入脑海——
梦里,她看见了早已去世的母亲,面容依旧朦胧,只有温柔的轮廓,却异常鲜活地坐在一棵果树的枝桠上。那树上结满了红得惊心动魄的果子,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母亲像个顽皮的少女,笑嘻嘻地摘了那些鲜艳的红果,朝树下的她扔来。她慌慌张张地撩起围裙去接,一颗又一颗,红艳艳的果子精准地落满怀中。可当时梦里的她,对那些果子毫不在意,满心满眼只有高处的母亲,只是一个劲地喊着:“妈,快下来!太危险了!小心啊!”
原来,那不是思念,是预告。
她举着那条廉价且脆弱的试纸,死死盯着那两道杠,所有被忽略的身体信号——持续的疲惫、莫名的恶心、情绪的起伏,连同那个荒诞却温暖的梦,终于串联成一条完整的线索,指向这个石破天惊的真相。
她不是一个人在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里苦苦支撑。
那个梦里的担忧与接纳,那份对高处母亲的牵挂,和落入怀中的丰硕果实……一切都有了答案。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全新生命。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战栗,混合着茫然、恐惧,以及一丝深埋在震惊之下的、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柔软,瞬间席卷了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回过神儿,洗净手,走到客厅,打开灯,拨电话。
“明宇?你走到哪了?几点回来?”
“刚要给你打呢!白冰来了,来开什么记者培训会,结束了,喊我和耀辉出来吃个饭,你来不?我接你去啊?”
“啊?我不去了,我还有年终总结要写。。。那你去吧,我就问问。”
。。。。
他不回来吃饭,也挺好。省得做了,没有力气,且,自己做的饭,他并不怎么爱吃。
庄颜心里竟轻轻松了一口气。此刻,她确实需要这段独处的时光,来消化这个巨大的变故,以及应对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的现实问题。
将自己整个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屋内一片寂静,身体的疲惫依旧,惊慌过去,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焦虑开始啃噬她的内心。
首先想到了学业。
“研究生第一年……”她喃喃自语。这才刚起步,繁重的课程、堆积如山的文献、还有明年的开题报告和资格考试……所有这些,都需要全力以赴的精力和时间。可怀孕了怎么办呢?现在的疲惫已经让她常常感到力不从心,接下来的几个月,自己还能在抢救病人和熬夜写论文之间找到平衡吗?
而且,之后的身体会越来越沉重,行动不便,还能坚持每天在医院和学校之间奔波吗?
更可怕的是生产, 那必然得请假了,学业势必要中断。休学一年?这个念头让她心口一紧。那意味着所有的计划都要延后,她将比同届同学晚一年毕业,这对于一个严格自律,每一步都按部就班的人来说,绝对是个心理上的挑战。
然后,是工作。
主任助理这个位置,是她凭借能力和汗水一步步争取来的,正是事业上升的关键期。一旦怀孕的消息传开,科室会如何安排?虽然明面上不会有歧视,但一些重要的、有挑战性的任务,主任还会放心交给我吗?那些需要值夜班、高强度连轴转的抢救,我还能冲在第一线吗?升职的路径,会不会因此按下暂停键,甚至就此偏移?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同事们或关切或微妙的目光,听到了那些“女人终究还是要以家庭为重”的无声叹息。这让她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力。她现阶段的价值感和成就感很大一部分来源于工作,她害怕因为生育而被迫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然而,在这些理性的担忧之下,一股更原始、更幽暗的恐惧,正悄然浮起,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那是关于生育本身的血色记忆。
来自于自己的母亲。十几年前,母亲就是为了生育第二个孩子,在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她当时被关在门外,只记得大人们慌乱奔走的脚步,和姥姥最后那声绝望的哭嚎。
她至今都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步出了错,是产后出血?是羊水栓塞?还是别的什么?那个过程像一个被封印的、充满禁忌和恐惧的黑箱,“生孩子”这三个字,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直接与“失去母亲”画上了等号。
即使后来她成了医生,系统学习过妇产科学,清楚地知道现代医学技术已经极大降低了孕产妇死亡率,知道那更多是当年农村医疗条件落后造成的悲剧……但知道和理解,是两回事。
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早已沉淀在潜意识深处,成为她对“生育”这件事本能的情感反应。她见过产房的温馨喜悦,也参与过产科危急重症的抢救,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生育这条路的尽头,虽然绝大多数是光明,但依旧潜藏着不可预测的风险。
现在,轮到她自己要踏上这条路了。
这个认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阵冰冷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混杂着对未知的恐惧和对母亲命运的悲恸。
这些担忧,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心头,越勒越紧。抚摸着小腹,那里依旧平静,却已然成为了一个风暴中心。这个孩子的到来,当然是自然而喜悦的;但同时也像一颗投入她精心规划的人生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足以颠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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