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岳野的这座小木屋依山傍水。虽然简朴,但位置属实不错。
正值夏日,却并不酷热。山风清凉,还带着花香。
陈宴静静打量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忽然听见了隐隐的啜泣声。
他循声望去,在河边瞧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的心跳仿佛停了一瞬,继而没有章法地狂跳起来。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戴上斗笠,这才朝河边走去。
因为太过紧张,他差点同手同脚。
越来越近,那个小小的身影在他眼中不断放大。
她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以为爹爹来哄她了,刚想转头,但小性子还在,又气鼓鼓地转了回去。
陈宴蹲在她身边,轻声唤她:“霜霜。”
这是陈宴第一次见小时候的叶绯霜。
小姑娘肌肤莹润,脸颊白里透红,狐狸眼在那个时候还是杏核眼,眼尾自然上翘,眼睫又长又密。
转眸望过来时,清澈的瞳仁里盛着日光,璀璨莹亮。
她歪了歪头,发间的红绳也跟着荡了荡,瓮声瓮气地问:“你是谁呀?”
陈宴透过挡在眼前的轻纱,光明正大又贪婪无比地看着她:“你在哭什么?”
叶绯霜吸了吸鼻子:“今天射箭没射好,爹爹就罚我扎马步,我腿疼。”
她又打了几个水漂:“我问过胖妞她们,她们都不学这些的,为什么我要学呀?呜……我好累呀,爹爹一点都不疼我,我不跟他好了。”
陈宴哄骗小姑娘:“那这样,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不让你学这些。”
“我又不认识你,我干嘛跟你走呀?”
“你爹爹不是对你不好吗?”
“那也不是,爹爹对我很好,我不会离开他的。”
她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小哥哥,你干嘛戴着帽子呀?”
一阵风吹来,扬起斗笠上的轻纱,陈宴立刻伸手捂住,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我不能见人。”他说。
叶绯霜的目光顿时带上了同情。
这个小哥哥肯定怪丑的,好可怜。
“以后不要跟你爹爹学那些了。”陈宴说,“动刀动枪是男人们的事,女儿家不要太粗鲁。也不需要读很多书,姑娘不能当官,读书没用。”
“可是爹爹说,学好武就不会被欺负。多读书才能明白大道理。”
陈宴道:“姑娘家不需要懂太多道理,嫁个好郎君才不会被欺负。要是有人欺负你,你难道要直接动手?”
“对呀!”叶绯霜挥舞着小拳头,“谁欺负我,我就揍他!揍得他哭爹喊娘,再也不敢欺负人!”
“这样不对。”
“那要怎么样嘛。”
“忍一忍。”他说,“忍耐也是一种本事,代表了宽容善良,好人都会忍。”
陈宴承认自己很坏。
他在扭曲一个六岁小姑娘的价值观。
果然,叶绯霜更疑惑了。
陈宴继续说:“姑娘家的最终归宿就是嫁人。你要心地善良,才能嫁一个好郎君,有个好依靠。”
“可是爹爹说人要靠自己。”
“你爹爹是男人,你是姑娘,不一样的。姑娘家就要靠她的夫君。”
叶绯霜又挠了挠头,拖着长音“哦”了一声,似懂非懂。
陈宴想着没关系,他已经和谢岳野说清楚了,谢岳野会教她的。
教她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大家妇,教她退让隐忍。
教她做一个和前世完全不同的人。
陈宴离开了小木屋,走着走着,走到了另外一个院子里。
他推门而入,看见了满身是伤、被五花大绑着的谢岳野。
“陈宴?”谢岳野的眼睛被额头上流下来的血糊住了,但不妨碍他认出眼前的人,“是你让人抓我?”
现在的陈宴不再是几年前他见到那个小少年,他长大许多,已是芝兰玉树之态。
他今年还点了探花,大昭最年轻的探花郎。
“是我抓你。”陈宴坦然承认,“你不是已经假死脱身了吗?为何又在荥阳现身?”
“霜霜在郑家过得不好,我要带她走。”
陈宴冷声道:“不行。”
“那是我的女儿,你凭什么说不行!”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当然有资格说。”
“那你不该保护好她吗?陈宴,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你拿你陈家先祖向我起誓,说你会好好对霜霜!”
“起誓?”陈宴嗤笑,“誓言这东西不是随便发?反正老天又没长眼。”
“你……”谢岳野不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啊……我只是想让她尝一尝,我曾经遭受过的一切。”陈宴低声道,“她曾把我救出来,后来又亲手把我推了回去。既然如此,你说她救我干什么?不如让我早早死了,也不必吃那些苦头。”
谢岳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觉得现在的陈宴像个疯子。
“备受欺凌、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这些滋味,她也该尝一遍。”陈宴朝谢岳野笑,“因为我恨她,我恨死她了。”
谢岳野疯狂挣扎,他要离开这里,他要去救他的女儿。
他要带她走,离开郑家,远离陈宴。
“她不是郑五姑娘,我要带她回宫……”谢岳野喃喃,“她不是你这疯子的未婚妻!”
可是他最终没能成功。
陈宴的长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她不能离开我。”陈宴睨着吐血不止的谢岳野,“任何想把她带离我身边的人,都得死。”
陈宴拔出剑,谢岳野胸膛开了个口子,血流如注。
“反正在她眼里你已经死了,那我就送你一程,你死得彻底些吧。”陈宴朝他笑,“从现在起,她能依靠的,就真的只有我了。”
陈宴越说越开心,在谢岳野惊惧的目光中,大笑起来。
一道惊雷炸响,让陈宴从梦境惊醒。
白花花的闪电将他的脸照得白如鬼魅,他还被梦中疯狂的自己冲击得回不过神来。
一夜惊雷暴雨,宁昌公主府灯火通明。
叶绯霜并未睡觉,和谢岳野把酒言欢、彻夜畅谈。
谈她和谢岳野的这些年,谈德璋太子夫妇,谈雾山行宫,谈青云会。
她靠在谢岳野肩头,像小时候那样。
叶绯霜今天并未喝醉,神智清明,眼神清睿。
爹爹没有死,反而这些年,还默默关注着她。知道她过得还不错,所以从未现身。
那前世呢?
前世她过得不好,按照爹爹的性子,一定会来找她的。
可他没来。
只有一个原因——他来不了了。
他真的死了。
谁杀死了他,可想而知。
“爹爹。”叶绯霜低声说,“我连累了您。”
“嗯?说什么呢?”
“我说陈宴。”叶绯霜道,“他不是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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