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京城,紫宸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弥漫着清冷的龙涎香,夜栩高踞御座,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殿中明烛下闪烁着近乎冷酷的光泽。
他俯视着玉阶下跪拜的秦牧云,目光如幽深的古井,审视着这位功勋彪炳的将军。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秦牧云清晰沉稳的声音回荡:“臣幸托陛下洪福,赖将士忠勇,玉楼之患已平。此役毕,臣心力俱疲……
恐有负天恩,不敢再居拥兵重任,此乃调兵帅印及玉楼国战事图册,请陛下收回帅印,另委贤良!”
他双手高举过顶,一尊古朴沉重的青铜虎符和一个厚厚卷宗被内侍恭敬接过。
秦牧云做足恭敬低调的姿态,这便是一个彻底臣服、退让的信号。
他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温情与疲惫:“臣与妻子新婚不久便带着她随军奔波,臣感亏欠甚多,恳请陛下恩典,允臣辞去朝中职司,臣余生只想赋闲于府邸,与拙荆朝夕相伴。
臣之妻随末将出征,作为医女自愿辅助军医为将士诊治,对臣更是不离不弃,得妻如此,臣余生足矣!”
秦牧云言辞真挚,姿态谦卑至极,对那煊赫的兵权,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更是无半点留恋。
夜栩沉默着,指尖轻轻敲击冰冷的御座扶手,目光在秦牧云坦然低垂的眉眼,和他身侧不远处跪着的云遮身上逡巡。
云遮低眉顺眼,亦无丝毫邀功请赏的自得,姿容绝美却无半分张扬气焰,似乎真就是态度谦卑不敢多有奢望的民间孤女。
要来觐见夜栩,云遮自是在容貌上做了些许修饰的,以胭脂笔蘸取青黛,悉心勾勒眼尾,令其微扬如春桃初绽之瓣,顾盼间隐有流光。
银刃刀轻修黛眉如远山,复以螺子黛细细描摹,弯弯袅袅,更添一分婉约风流。
鼻翼两侧,则以指尖轻沾黛粉,如雪落寒潭般薄薄晕染开去,悄隐其形廓,增三分玉山秀拔之韵。
一番粉墨敷匀,乍观之不过寻常妆点,姿容未见天渊之别,然那几分与夜栩若有还无的相似,已如薄雾笼月,再难窥得端倪。
帝王的眼神深不见底,似乎在掂量这番话的真伪,审视着退让背后是否藏着不甘的毒牙。
良久,那凝滞的空气中响起一声近乎飘忽的轻叹:“爱卿……劳苦功高,开疆拓土,辛苦了。”
他抬手示意内侍收起虎符图册:“既感疲累,思念家眷,朕亦非不近人情。罢了,就依卿所请,收回兵权,好好歇息吧。
赐金珠五百,帛千匹,上等田庄两处,镇国公府爵位,暂且保留。”
“暂且”二字,被轻轻抛出,却重若千钧。没有加官进爵,实权彻底剥夺,剩下的,只有一份看似丰厚实则缥缈的“体面”。
夜栩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如冰层下的寒流,始终紧锁着阶下之人。
秦牧云与云遮伏地谢恩,姿态恭谨无比。
云遮能感受到秦牧云俯身时,身体不易察觉的僵硬,起身退下时,她微微侧目,正撞上皇帝投来的目光——冰冷、探究,带着一丝暂未释怀的疑虑,宛如毒蛇暂隐入草丛,却从未真正离开。
不过好在夜栩似乎也没有非要将秦家赶尽杀绝的意思,到底秦牧云与她上一世作为齐昭的处境不同,秦家满门忠烈除秦牧云皆已战死沙场,只余秦牧云一个独苗苗,夜栩若当真不管不顾要卸磨杀驴得寒了多少将领的心。
而且夜栩也不是萧彻那个有断袖之臂偏执疯狂的帝王,即便他不是个好夫君好父亲,但在处理朝政上却是个称职的掌权者,对秦家的忌惮也还在正常范围内。
走出紫宸殿,外面初秋微凉的风吹过,零星泛黄的树叶随风飘落。
危机并未真正解除,那一道无形的皇权枷锁只是松动了些许。然而,当秦牧云略显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云遮温暖的手时,两人掌心相贴,便有了共同面对一切困难的决心。
此刻不必多言,相握的手,就是他们荣辱与共的凭证,足以支撑他们在暂时的喘息中,去面对那深宫里永不枯竭的帝王权谋。
京城的风向,变得极快,秦牧云自卸兵权,退出朝堂核心,那煊赫一时的镇国公府门庭,仿佛一夜间冷落不少。
趋炎附势者悄然转向,唯有些许忠心的旧部,会在入夜时悄然叩响后门,传递些外间的消息。
这“失势”的滋味,在外人看来或许备受煎熬,实际上却未染半分府内庭院的安宁。
云遮与秦牧云近来最常在临水小筑盘桓,暖阳疏斜,鸟鸣啁啾,反比之前秦牧云戎马倥偬、案牍劳形时,更添了几分真正的鲜活生气。
云遮,如今已是堂堂正正的国公夫人,不必再顶着“义妹”的名头小心翼翼,她坐在窗边,专注地修剪一盆新得的金边兰草,柔韧的茎叶在她指尖驯服,如同她曾试图规整却又被秦牧云纵容得恣意生长的命运。
秦牧云则在她身侧不远的桌案旁,执一卷兵书,非研习征战之法,而是在看历代名将的进退之道,偶尔抬头望向云遮的身影,那冷硬深邃的眼底便只剩下缱绻暖色。
“夫人手真巧。”他放下书,走过来从背后环住她,下颌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发顶,“这花看着都精神了不少。”
云遮唇角微弯,放下小银剪,侧身倚进他怀里,掌心贴着他已然换上常服却仍挺拔坚实的胸膛。“夫君喜欢就好。这花,像极了如今的日子。”
无需明说,静好安宁便是她最好的告白,昔年被弃如敝履的惶惶不安,已在日复一日的温柔相待里悄然融解。
然而风暴总在不经意间酝酿,沉寂已久的江映雪并未因柳如眉被远嫁而放弃,国公府“失势”的表象,成了她眼中绝地翻盘的最后稻草。
在父亲江老将军对皇权日益膨胀的野心纵容下,在被家族视为唯一“价值”即将消失的巨大恐慌驱使下,江映雪裹挟着家族未竟的野望,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姿态,再次踏入了国公府。
这一次,她的出现,带着全然不同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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