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中秋夜的御书房,桂香从窗缝钻进来,混着烛火的暖意,却驱不散萧桓心头的寒。他指尖抚过谢渊的《谏臣录》,宣纸因年岁久远变得发脆,最后一页“臣愿以骨为梯,助陛下登治世之峰”的字迹,被泪水洇过又风干,留下深浅不一的褶皱,像极了谢渊临终前枯槁的指节。案头新呈的职官考绩册墨迹鲜亮,江澈的河工图纸、赵烈的边防军报、李董的治苏文书——这些谢渊当年在《贤才名录》里圈点的名字,如今都成了治国栋梁,可那位举贤的贤臣,却再也等不到一句迟来的“朕信你”。烛花在他袖口的墨渍上投下细碎的影,与谢渊手札上的墨痕重叠,恍惚间竟像是故人递来的谏章。
“陛下,沈大人与纪大人在外候旨。”太监的声音轻得像棉絮,怕惊碎了殿内的沉寂。萧桓抬头,铜镜里映出自己的鬓角,竟比案上谢渊那方乌木牌位更显苍白。他攥紧《谏臣录》,指腹磨过“魏党势大,当渐除之,不可操切”的批注——当年他嫌谢渊迂腐,拍着龙椅怒斥“朕要的是速战速决”,反让谢渊成了魏党反扑的靶子。如今魏党已灭,抄没的家产堆成了山,可他欠谢渊的,何止一句道歉,是本该属于忠良的十年光阴,是江南百姓因河工延误多受的三年水患。
重阳
秋旻澄澈宇空遐,丹叶枫飘落帽斜。
菊馥浮杯思旧事,茱萸系佩忆韶华。
雁凌寒霭云容淡,山抹余晖景致嘉。
心共秋英同净澈,风中遥酹颂清嘉。
吏部尚书沈敬之捧着一叠泛黄的谏章,跪在殿中时,袍角扫过砖缝里的青苔,带出细碎的潮气。这位历仕七朝的从一品老臣,脊背已不复挺拔,却仍将谏章举得与肩齐平,声音发颤:“陛下,这是谢公被贬前,藏在御史台‘密档阁’地砖下的最后七道谏章。”他枯瘦的手指拂过最上面一道,“当年魏党封了御史台,臣是昨日翻修旧屋,才在当年谢公的书案夹层里找到这包用油纸裹着的文书。”谏章封皮“请护谏臣疏”五个字,被雨水浸得发皱,纸页边缘还留着泥点——那是谢渊在午门外跪雨三日时,被泥水溅湿的痕迹。
萧桓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纸页,就像触到了当年冰冷的雨丝,猛地缩回手。他记得那个雨天,谢渊身披湿透的青袍,跪在积水里,额角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却仍扬着谏章喊“陛下三思”。而他当时正与魏党权臣对弈,只不耐烦地挥袖:“拖下去!”如今谏章里“近日魏党构陷御史台三人,皆因直言进谏。臣请设‘谏臣保护法’,非经三法司会审,不得拘押言官”的字句,铁画银钩,字字扎心。“朕当年……竟让他在雨里跪了三天三夜。”萧桓的声音哑得像破锣,指腹按在纸页的泥点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刺骨的寒。
侍中纪云舟上前一步,这位掌封驳的从一品官员,素来以直言闻名,此刻却刻意放轻了脚步:“陛下,谢公此疏,开篇便写‘臣恐祸及自身,更忧言路断绝’,正是预见了自己的结局。”他从袖中取出一本磨损的《言官名录》,“这是谢公亲手编的,里面记着每一位因谏获罪的官员家眷近况,他被贬前还在批注‘需设法周济’。如今臣请陛下依疏推行‘谏臣保护法’,再设‘言官直奏制’,凡谏章,用鎏金铜匣封装,直达御案,任何人不得拆阅拦截。”他顿了顿,声音微颤,“这既是告慰谢公,也是为江山留敢言之人。”
萧桓当即下旨,朱笔在诏书上划过,墨汁浓得像血:“命纪云舟牵头草拟‘谏臣保护法’,虞谦(左都御史)带御史台全程监督,凡有推诿者,以阻挠新政论罪!”他亲自将谢渊的谏章用明黄绫缎装订成册,放在御案最上层,每页都用朱笔批注“即刻推行”。当笔尖落在“请护谏臣疏”末尾,他犹豫片刻,写下“朕知过矣”四个字,刚停笔,烛花“啪”地爆开,火星溅在字上,像一滴迟来的、滚烫的泪。殿外的桂香恰好飘进来,落在纸页上,似在为这迟来的醒悟添一丝暖意。
次日朝会,萧桓将谢渊的谏章公之于众,当内侍读到“君者,舟也;臣者,舵也;民者,水也。舵折则舟倾,臣亡则君孤”时,满朝文武“唰”地跪了一地,袍角扫过金砖,声响震得殿顶落尘。萧桓走下丹陛,亲手扶起沈敬之,老人鬓角的霜花沾着殿外的桂香,他沉声道:“朕当年错折良舵,听任魏党蛀空船板,险些让大吴这艘船倾覆。今日起,凡敢阻言路、害忠良者,无论官职高低、是否皇亲,一律下三法司严审,抄家充公!”他抬手指向殿外的晴空,“谢公的话,朕今日才懂——保得住忠良,才能保得住江山!”
沈敬之的考绩册里,夹着一份用麻线装订的名单,纸页边缘被虫蛀出细孔,却用朱砂仔细修补过——那是“谢公举荐未用之人”。名单首列“吴岳”二字,墨迹被摩挲得发亮,旁边是谢渊的小字批注:“西南战事见其勇,赈灾时见其仁,可堪大用。”“谢公当年三次将这份名单附在举荐疏里,都被魏党换成了空白册子,陛下未曾得见。”沈敬之躬身时,袍袖扫过案上的香炉,香灰簌簌落在名单上,他慌忙用袖角拂去,“吴岳因随谢公弹劾魏党,被贬至西南烟瘴地,如今在当地教蛮族耕织,百姓为他立了‘生祠’,称他‘吴青天’。”
萧桓看着“吴岳”二字,忽然想起当年御案上确有过几本“空白疏”,他只当是谢渊敷衍了事,随手扔在了废纸篓里。“传旨!八百里加急,召吴岳即刻回京,任兵部左侍郎,协助秦昭统筹边防!”他猛地一拍案,镇纸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晃出涟漪,“再加一道旨,凡谢公当年举荐之人,无论现在是贬谪为民还是官职低微,皆由吏部重新考核,有才者破格提拔,渎职者连同当年压制举荐的魏党余孽一并论处!”陆文渊(吏部右侍郎)连忙领旨,他曾是谢渊门生,当年因替老师求情被廷杖,此刻扶着笏板的手还在抖,眼眶却亮得惊人。
吴岳回京那日,身着洗得发白的从七品官袍,袖口磨出了毛边,脊背却挺得笔直如枪。他在殿中叩首时,露出掌心的老茧——那是在西南教民耕田、筑堤磨出来的,纹路里还嵌着洗不净的红泥。“陛下,谢公当年送臣离京时,曾赠臣这本《治军策》。”他双手捧上一本线装书,书脊用麻线补过三次,边缘被指腹磨得发毛,“他说‘为官者,不在官职高低,在为民做事。就算贬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陛下的恩泽带到那里’。臣带在身边,夜夜研读,不敢或忘。”
萧桓接过《治军策》,指尖刚碰到封面,就被纸页上的细毛刺了一下。首页“兵者,卫民也,非扰民也”八个字,墨迹遒劲,旁边还有谢渊的批注:“西北军饷克扣三成,士兵冬日无棉衣,恐生哗变,需速改。”他猛地想起当年谢渊拿着军饷账本在殿外跪谏,他却因国库空虚斥责“小题大做”,导致三个月后西北果然发生兵变,死伤百余士兵。“朕当年若信谢公,何至于让将士们在寒风里冻饿?”萧桓的声音发颤,按住吴岳的肩膀,“朕命你主持‘士兵优抚制’,按谢公遗策推行——军饷每月初一足额发放,伤残士兵由官府赡养,阵亡将士家眷免十年赋税,不得有误!”
吴岳领旨后,带着谢渊的《治军策》亲赴西北,与邵峰一同整顿边防。他将士兵的棉衣、军饷标准刻在营外的石碑上,亲自守在粮库发粮,连一粒米都不许克扣。三个月后,秦昭的奏报送抵御案:“西北军心大振,赵烈所部士兵主动请缨守烽火台,鞑靼探子来探,见我军士气高昂,连夜遁走,再不敢轻易犯边。”萧桓将吴岳的奏报与谢渊的举荐疏放在一起,忽然明白:弥补愧疚,不是给谢渊追封多少爵位,而是让他的眼光不被辜负,让他的心血在这些实干官员身上,开出安稳江山的花。
蒙傲(大将军)的边防奏报,用的是西北特有的粗麻纸,还带着贺兰山的风沙气息。奏报里提到一处旧关——“靖安关”,是谢渊当年主持修建,如今关楼的木梁已被虫蛀空,城墙塌了大半,“谢公当年奏请每年拨银五万两修缮此关,称其‘为西北第一屏障,守得住靖安关,就守得住河西走廊’,连续五年,陛下都准了,可银钱全被魏党以‘边患平息’为由贪墨,连关卒的军粮都掺了沙土。”蒙傲是武将,说话素来直接,此刻却刻意放轻了声音,怕触痛帝王的伤疤,“末将上个月巡边,见关卒住在破窑里,冬天盖着茅草,冻得直哆嗦。”
萧桓翻出当年的户部账本,牛皮封面的账本已泛出霉味,每页“靖安关修缮银五万两”的记录旁,都画着一个潦草的“付”字,签字的正是魏党核心成员。“周霖、徐英,即刻带人核查这笔银钱的去向!”他将账本摔在案上,纸页哗哗作响,“贪墨者无论生死,一律抄家,家产全部充作边防修缮银;当年签字画押的经办人,就算只剩骨头,也要从坟里挖出来鞭尸!”他转向蒙傲,语气缓和了些,“朕命你亲赴贺兰山,依谢公《边防策》重修靖安关,增设十二座烽火台,所需银钱、工匠,户部优先拨付,若有人敢克扣,你可先斩后奏。”
蒙傲离京前,萧桓将谢渊的《边防策》亲手交给他,册子用鲨鱼皮做封面,里面夹着谢公当年手绘的关隘图,山川河流标注得一清二楚,图边还有小字:“此处可设烽火台,视野开阔,能提前两时辰发现敌情。”“谢公当年为了靖安关的修建,亲赴贺兰山考察,磨破了三双靴子,回来后咳了半个月的血,连夜绘图标注。”萧桓的指尖拂过图上的血迹,那是谢渊咳血时溅上的,早已变成暗褐色,“而朕当年竟连图都未曾细看,只当是无用的废纸。”蒙傲接过册子,重重叩首:“末将定不辱命,让谢公的心血,在贺兰山立起来!”
半年后,蒙傲的捷报随着贺兰山的风雪一同送到。奏报里附了一张靖安关的图,新修的关楼气势恢宏,匾额上写着“忠肃关”——这是蒙傲擅自改的,为了纪念谢渊的谥号。“末将知擅改关名是大罪,愿领罚。”奏报末尾,蒙傲特意加了这句。萧桓却笑着提笔批复:“改得好!赐靖安关为‘忠肃关’,立碑记谢公功绩,由沈修撰写碑文,碑要刻得厚,要让后世子孙都知道,这关是用忠良的心血筑成的。”他想起谢渊当年说“边防不是堆石头,是堆民心”,如今忠肃关的关楼里,关卒都住着暖窑,军粮雪白,这才是对谢公最好的告慰。
沈修(翰林院编修)撰写的碑文,用的是颜体,厚重有力。里面有这样一句:“公之忠,不在生前荣宠,在死后遗泽;君之悔,不在泪湿青衫,在力补前愆。”萧桓看后,亲自提着朱砂笔,在“君之悔”后加了一句:“朕当以公为镜,日日自省,不敢或怠。”他命人将这句话刻在石碑的背面,又让人打了一面铜镜,背面刻上“忠肃”二字,挂在了御书房的墙上。从此每当他批改奏折到深夜,铜镜就会映出烛火,仿佛谢渊的目光,正落在他的笔端。
江南水渠的汛情报告,是用浸过桐油的油纸包着送来的,还带着运河的水汽。江澈(江南水利总督)的信写得朴实,字里行间却透着急切:“水渠虽稳固,然下游圩田地势低洼,连日降雨后仍有积水之患。谢公当年《河工策》中,有‘分渠疏水法’可解,臣已带人试过,挖三条支渠即可将水引入长江,臣请陛下准臣全面推行。”信末附了谢公手绘图样,用毛笔画的,支渠的走向、宽度标注得精准,旁边还有小字批注:“此处土松,需用石夯加固,免生溃堤。”
萧桓看着图样,指腹抚过“石夯加固”四个字,忽然想起当年江澈五次上书请修水渠,都被他以“国库空虚”搁置,最后一次江澈甚至带着江南的泥土来上朝,跪在殿中说“这土泡了水就软,百姓的房子要塌了”,他却让侍卫把人拖了出去。若非半年后堤岸真的溃决,冲毁了千亩良田,他仍不知谢渊遗策的珍贵。“传旨,准江澈推行‘分渠疏水法’,冯衍、卢浚即刻带工部工匠赶赴江南协助,所需银钱由徐英从盐铁税中优先拨付,一文都不许少!”他在江澈的信上批注,墨汁滴落在“臣请陛下准”五个字上,“朕当年失察,让江南百姓多受了三年水患之苦,今日必以谢公之策补之,若有延误,朕拿你们是问!”
江澈接到旨意后,亲自带着工匠赶赴下游圩田,白天与百姓一同丈量土地、开挖分渠,晚上就着油灯研究谢公的图样。他穿的粗布短褂沾满泥浆,百姓都亲切地喊他“江工头”。柳恒(河南布政使)听闻后,连夜派人选送新麦种到江南,麦种用陶罐装着,附信说:“这是按谢公《农桑疏》培育的‘耐旱高产种’,水渠通了,正好种上,不耽误秋收。”江南百姓见官府如此用心,纷纷自带锄头、扁担来修渠,原本预计半年的工程,三个月就完成了。开工时插下的柳条,完工时已抽出了新枝。
秋收时,江澈的奏报带着稻谷的清香送到京城:“江南圩田亩产比去年增了四成,百姓家的米缸都满了,自发为谢公立了‘水德碑’,碑旁还刻了陛下的名字。”萧桓看着奏报上的拓片,“水德碑”三个字苍劲有力,他的名字刻在谢渊旁边,却显得格外刺眼。他提笔将自己的名字划去,批注:“此功在谢公,在江澈,在江南百姓,朕何功之有?”随即下旨:“将‘分渠疏水法’与‘新麦种’在全国推广,江澈升任工部尚书,接替冯衍之职,赐‘治水能臣’匾额一方。”他知道,让实干者上位,才是对谢公“任人唯贤”理念最好的践行。
冯衍接到调令时,正在主持京城城墙的修缮,他放下手中的图纸,笑着对传旨太监道:“江大人懂谢公遗策,比老夫更适合工部尚书的位置。”入宫谢恩时,他还特意带上了谢公当年的《工程考》,“这是谢公当年主持修建皇宫时写的,里面记着‘工程质量,关乎性命,不可有半分虚浮’。老夫这些年一直照着做,如今交给江澈,也算不负谢公。”萧桓看着这位头发花白的老臣,忽然明白:谢渊留下的不仅是策论,更是一种“以民为本”的为官风气——不贪功、不嫉贤,这才是大吴最宝贵的遗产。
钟铭(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抚江南归来,没带金银特产,只带回了一件特殊的“贡品”——一本用粗麻纸装订的《谢公恩录》。册子的封面是百姓用胭脂染的,有些褪色,每页都记着谢渊当年的善举,字迹歪歪扭扭,却字字真挚:“天启三年,谢公巡江南,见灾民无食,开仓放粮,我爹才活下来”“谢公为蚕农请命,减免丝税,我娘的织机才没停”“谢公修的‘便民桥’,现在还能过牛车”……最末一页,是位老农画的简笔画:谢渊穿着青袍,在田间教他耕田,旁边站着个模糊的帝王身影,却背对着他们,手里还拿着一卷书。
“陛下,江南百姓说,谢公是‘活菩萨’,您推行谢公遗策,就是‘好皇帝’。”钟铭将册子递上,声音有些哽咽,“但也有老人拉着臣的手问,‘当年为何不早用谢公之策?要是早十年,我那饿死的孙儿就能吃到新米了’。”这句话像重锤,狠狠砸在萧桓心上。他一页页翻着《谢公恩录》,指尖抚过老农的简笔画,那背对着百姓的帝王身影,让他脸上火辣辣地疼。“朕当年,就是这个背对着百姓的帝王。”萧桓长叹一声,将册子放在御案中央,“传李董即刻入京,朕要亲自问问他,百姓现在最需要什么。”
李董(苏州知府)接到旨意时,正在农桑学堂给孩童们讲课,他穿着打补丁的官袍,手里拿着谢公的《农桑疏》。入宫后,他没有说官话套话,直接将百姓的诉求一条条列出来:“百姓要公平的赋税,要能吃饱饭,要孩子能上学,要官员不贪腐。”他从袖中取出一本“民情簿”,上面记着苏州百姓的建议,“谢公当年在苏州任上,每天都要去巷子里听百姓说话,这本簿子,就是学的谢公。”他顿了顿,“百姓最实在,谁为他们做事,他们就记谁的好;谁糊弄他们,他们也记在心里。”
萧桓看着“民情簿”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明白:弥补过错,不是给百姓发多少粮,而是让他们有说话的地方。“传旨,在江南设‘谢公祠’,由李董主持修建,祠内不仅立谢渊像,还要设‘民声堂’,百姓可随时上书提建议,用铜箱封存,由钟铭派御史专人负责整理,直达御案,任何人不得私自拆阅。”他对李董道,“民声堂的匾额,朕亲自来写,要写得大,让百姓远远就能看见。”李董叩首谢恩,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为百姓能有“说话处”而高兴。
“民声即天意”五个大字,是萧桓用大楷写的,笔力遒劲,刻在三尺宽的木匾上。当匾额挂上民声堂的那天,江南百姓敲锣打鼓,自发带着香烛来祭拜,孩子们举着纸鸢,纸鸢上画着谢公和“民声即天意”的字样。钟铭奏报:“百姓说,陛下肯听他们的话,就是谢公的心愿,也是他们的福气。”萧桓看着奏报,忽然觉得心头的愧疚轻了些——不是愧疚消失了,而是他知道,唯有把百姓的话放在心上,把谢公的策论落在实处,才能真正告慰谢渊的忠魂,才能让这愧疚有处安放。
杨璞(内阁阁老,掌律法)主持修订《大吴律》,花白的胡须上沾着墨汁,他将一份条款草案呈给萧桓,手指有些颤抖:“陛下,此条意在约束君权,臣恐百官非议,更怕……折了皇家颜面。”草案上“帝王纳谏制”五个字格外醒目,后面写着:“凡言官进谏,帝王需在三日内给予明确答复,不得搁置;若言官所谏属实,帝王未采纳导致失误者,需下‘罪己诏’向天下百姓说明。”杨璞补充道,“这是臣从谢公当年的《律法补遗》里整理出来的,他说‘君无约束,则如脱缰之马,终会踏伤百姓’。”
“有何不可?”萧桓接过草案,提笔在末尾加了一句,墨汁穿透纸页:“朕若违此制,由三法司联合弹劾,可罢朕之权,另立贤君。”郑衡(刑部尚书)、卫诵(大理寺卿)都惊得跪了下来,袍角扫过地面,齐声高呼:“陛下不可!君权天授,岂能如此约束?”萧桓却扶起他们,指着御书房墙上的铜镜:“谢公当年说,‘君无约束,则易失道;律无君规,则难服众’。朕当年若有此制约束,怎会搁置谢公的谏言?怎会让忠良蒙冤?怎会让江南百姓多受水患?”他看着殿外的天空,“朕要让这条律法,成为谢公留给大吴的‘君镜’,日日照着朕,也照着后世的帝王,让他们不敢再犯朕的错。”
“有何不可?”萧桓反问,“谢公当年说,‘君无约束,则易失道;律无君规,则难服众’。朕当年若有此制约束,怎会搁置谢公的谏言?怎会让忠良蒙冤?”他看着殿外的天空,“朕要让这条律法,成为谢公留给大吴的‘君镜’,日日照着朕,也照着后世的帝王。”
“帝王纳谏制”颁行天下那日,朝野震动,连民间都议论纷纷。虞谦(左都御史)亲自带着御史台的官员,在朝堂上宣读条款,声音洪亮如钟:“凡帝王违此制者,天下共击之!”萧桓端坐龙椅,神色平静,他穿着常服,没有戴皇冠,“诸位卿家,今日起,你们就是这条律法的监督者,是谢公精神的守护者。若朕有过,只管弹劾,不必顾忌君臣之分;若有人敢因弹劾朕而获罪,朕诛他九族!”百官闻言,齐齐叩首,声响震得殿顶的瓦片都在颤——这是为帝王的担当,也是为忠良的昭雪。
不久后,户科给事中钱溥上疏,弹劾户部克扣河南灾区赋税,言辞犀利,还附上了灾区百姓的血书。萧桓因忙于边防军饷的调配,竟忘了在三日内答复。第三日傍晚,虞谦带着二十余名御史跪在御书房外,高声道:“请陛下遵‘帝王纳谏制’,给天下百姓一个答复!”萧桓听闻后,当即放下手中的军报,亲自扶起虞谦,坦然道:“是朕疏忽了。”他连夜写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过错,下旨严惩户部相关官员,将克扣的赋税加倍返还灾区。当“罪己诏”贴在城门口时,百姓围而观之,有人抹着眼泪感叹:“谢公若在,定会含笑九泉。”
章明远(礼部右侍郎)从岭南归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荔枝的甜香。他带来了侬智高的贡品——一匹通体乌黑的汗血宝马,马鬃用红绸系着,还有一封用汉、壮两种文字写的感谢信。“侬智高说,他的儿子侬文在国子监读书,上次月考考了第一,被选为翰林编修,他感激朝廷的恩遇,愿世世代代归顺大吴,永不犯边。”章明远递上信,“这都是谢公‘汉化劝学’之策的成效。谢公当年与侬家祖父定下互市盟约,刻在铜符上,侬家代代相传,如今铜符还挂在侬家祠堂的正中央。”
萧桓抚摸着汗血宝马的鬃毛,马身光滑,显然被精心照料过。他想起当年谢渊主张“以恩抚藩属,以礼待部族”,还亲自带着丝绸、茶叶去岭南与侬家会盟,而他却偏听魏党“以武压之”的建议,派重兵攻打岭南,导致双方死伤无数,岭南动荡了三年。“朕当年若信谢公,岭南百姓何至于家破人亡?”他对章明远道,“传旨,在岭南设‘汉学馆’,由翰林院派编修任教,凡部族子弟入学,学费全免,优异者不仅可入仕,还能娶宗室女子;互市关税再减免一成,让部族百姓通过互市多得实惠,日子过好了,自然不会再想打仗。”
韩瑾(广东布政使)接到旨意后,立即在岭南各地推行。他在奏报中说,部族百姓听说后,纷纷将自家的特产——荔枝、龙眼、象牙送到官府,说“谢公的法子好,让我们能读书、能赚钱,陛下的恩情深,我们记在心里”。萧桓将荔枝分给百官,果肉鲜甜,汁水饱满。他对孟承绪(中书令)道:“谢公的《藩属策》,开篇就写‘藩属不是敌,是邻’,当年朕不懂,如今才明白——真正的安边,不是靠兵戈,是靠让藩属百姓过上好日子。朕要将《藩属策》颁行到所有藩属之地,让他们都知道,大吴的恩威,都在‘以民为本’四个字里。”
不久后,西域诸国派使者来朝,为首的是龟兹国王的弟弟,他带来了西域的特产——葡萄、玉石、地毯,还带来了一幅用矿物颜料画的画。画中谢渊穿着官袍,与西域国王并肩而立,背景是互市的繁荣景象:汉人商人在卖丝绸,西域商人在卖玉石,孩子们在一旁追逐嬉戏。“这是西域百姓听说谢公的事迹后,集体请画师画的。”使者躬身道,“他们说,谢公当年派使者来西域,带来了种子和技术,让西域的粮食产量翻了倍,谢公是‘和平之使’,是西域的恩人。如今大吴推行谢公之策,我们主动请求推行‘汉化劝学’,让西域的孩子也能读汉人的书,学汉人的技术。”
萧桓看着画作,色彩鲜艳,充满了生机。他忽然明白:真正的帝王之威,不是靠兵甲锋利,而是靠让百姓安居乐业的良策;真正的邦国之安,不是靠疆界坚固,而是靠跨越部族的民心。他下旨,将这幅画挂在中书省的正堂,让所有草拟政令的官员都能看到——谢渊的智慧,不仅属于大吴,更属于所有渴望和平、渴望好日子的百姓。当孟承绪将画挂好时,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画上,谢公的身影仿佛活了过来,正微笑着看着这太平盛世。
王砚(盐铁副使)清理盐铁旧账时,在户部库房的角落发现了一个铁盒,盒子上着锁,钥匙孔都生了锈。他砸开铁盒,里面是一本谢渊当年的“盐铁核查录”,宣纸已泛黄,却用棉线装订得整齐,里面详细记录着魏党贪墨盐铁税的证据,甚至标注了具体的官员姓名、贪腐数额和赃款去向。“谢公当年将这本核查录呈给陛下,却被魏党换成了空白册子,陛下未曾得见。”王砚跪在殿中,将核查录举过头顶,手臂因激动而颤抖,“这是谢公用性命换来的证据,他当年就是因为查盐铁贪腐,才被魏党诬陷下狱的。”
萧桓翻开核查录,首页“盐铁税者,民生之资也,贪墨者,夺民之食也”的字迹,力透纸背。他看到里面记录的贪腐数额,比他后来查处的还要多三成,而谢渊当年曾三次密奏,都石沉大海。“朕当年若能亲自查看谢公的奏报,何至于让魏党贪墨这么多年?何至于让百姓吃不起盐?”他气得浑身发抖,将核查录摔在案上,镇纸都被震倒了,“传旨!按核查录上的名单,重新追查,无论生死,一律抄家,家产全部充作赈灾银;当年参与换册的太监、官员,一律凌迟处死,曝尸三日,以儆效尤!”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狠厉——这是为谢公,也是为那些因盐价高昂而受苦的百姓。
周霖(户部尚书)、秦焕(户部左侍郎)立即牵头追查,他们带着核查录,走遍了大吴的州府,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一个月后,他们的奏报送到:“共查处贪腐官员三十余人,其中五人已死,我们挖开他们的坟墓,从棺木里找到了当年贪墨的金银;共抄没家产百万两,已全部拨作河南、江南的赈灾银。”周霖补充道,“柳恒奏报,用这笔银钱修了十条灌溉渠,还为灾区百姓买了耕牛,百姓都说‘这是谢公在天有灵,帮我们追回来的救命钱’。”
萧桓将“盐铁核查录”放在御案上,每晚睡前都要翻一遍,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当年的过错。他在核查录的末尾,用朱笔写道:“朕之过,在轻信谗言,在疏于核查,在辜负忠良。今追赃赈灾,虽可补百姓一时之苦,却难补谢公一世之冤,难补百姓多年之痛。”他下旨,在盐铁司设“谢公核查司”,由王砚兼任司长,每年对盐铁税进行两次核查,核查结果公开公示,确保贪腐不再发生。他要让谢公的“清廉”二字,永远刻在盐铁司的墙上。
王砚接到旨意后,在盐铁司的正堂立了谢渊的牌位,牌位前摆着一本新的核查册,每次核查前都要祭拜。他在奏报中说:“核查司的官员都说,看到谢公的牌位,就想起他‘贪一文钱,愧一世心’的话,就算有贪念,也不敢伸手了。”萧桓看着奏报,忽然觉得:谢渊从未离开,他的精神,就藏在这些坚守原则的官员身上,藏在每一笔清清白白的账册里,藏在百姓买到平价盐时脸上的笑容里,藏在这太平盛世的每一个角落。
山东大旱的急报送到时,萧桓正在用早膳,他放下碗筷,第一时间翻出谢渊的《赈灾策》。册子的封皮已被磨软,“以工代赈、精准帮扶、灾后复耕”这十二个字,他用红笔圈了又圈,记得比自己的年号还清楚。“传旨!命钟铭为赈灾钦差,带谢公《赈灾策》即刻赴山东,赐尚方宝剑,可先斩后奏;方泽调粮十万石,走漕运火速运送,粮船插黄旗,沿途官府不得阻拦;方明带医官随行,在灾区设‘惠民药局’,防治疫病,药材从太医院调拨,不得延误!”他的声音沉稳,没有了当年的慌乱——因为他知道,谢公的遗策,就是应对灾情的最好良方。
钟铭到山东后,严格按《赈灾策》推行:让流民修水渠、筑堤坝,每天发两斤粮食当工钱,既解决了温饱,又为灾后种田做准备;设立“灾民生计簿”,记录每个流民的家庭情况、技能,会耕田的安排到农庄,会打铁的安排到铁匠铺,精准安置;柳恒派人选送新麦种,用陶罐装好,派专人送到流民手中,附上手写的种植说明。一个月后,钟铭的奏报送到:“流民无一人饿死,水渠已修通三条,疫病未发,不少流民都说‘今年冬天不用挨饿了’。”
萧桓接到奏报时,正在翻看谢渊当年的赈灾手札,手札是用麻纸写的,上面还留着汗渍:“赈灾不是救一时,是救一世。要让百姓灾后能回家,回家能种田,种田有收成,这才是真赈灾。若只放粮而不谋长远,灾年过后,仍是流民。”他想起当年山东也曾大旱,他听信魏党“放粮即可”的建议,只派了些粮食过去,结果灾后流民四起,盗匪横行,朝廷又花了大量
秋收时,山东布政使奏报:粮食亩产恢复到灾前水平,流民都已返乡。他附了一张百姓送来的“感恩图”,画中钟铭带着流民修水渠,天上有个模糊的身影,百姓说那是谢渊在保佑他们。“陛下,百姓说,谢公的法子救了他们,陛下的坚持暖了他们。”山东布政使在奏报中写道。
萧桓将“感恩图”挂在御书房,与谢渊的《赈灾策》放在一起。他对张伏(内阁阁老,管地方实务)道:“将谢公《赈灾策》定为永制,全国推行。再设‘赈灾预备库’,每年存粮百万石、银五十万两,遇灾即可动用,不得延误。”他知道,这是对谢渊的告慰,也是对百姓的承诺。
《谢公全策》编纂完成那日,萧桓亲自为这本书作序。序中写道:“谢公渊,忠贯日月,智安天下。朕昔年失察,错负忠良,致江山有忧,百姓有苦。今承其遗策,治世兴邦,虽可补一时之过,难补一世之憾。此书传世,非为彰显谢公之功,实为警示后世帝王:君心一念,系国之安危,民之生死,不可不慎。”
周伯衡(首席阁老)将装订好的《谢公全策》呈给萧桓,全书共十卷,涵盖军政、民政、财政、藩属、律法等各个方面,每一卷都附有萧桓的批注,详细说明当年未采纳的原因与如今的推行成效。“陛下,此书已抄录百册,将颁行到全国各州府,让所有官员都能学习谢公的治世之道。”
萧桓翻开《谢公全策》的“君道卷”,里面写着:“帝王之责,不在享乐,在承前启后;不在集权,在纳谏听民。”他对百官道:“朕要在国子监设‘谢公讲堂’,由吴岳、江澈、李董这些推行谢公遗策有成的官员任教,让新科进士都能学习谢公的为官之道。”
开学那日,萧桓亲自去国子监讲课。他没有讲帝王权术,只讲了自己当年如何搁置谢公的谏言,如何导致忠良蒙冤、百姓受苦,如何一步步用行动弥补过错。“朕今天不是以帝王的身份来的,是以一个犯错后弥补的学生身份来的。”他对新科进士道,“你们将来为官,要以谢公为镜,以民为镜,更要以朕的过错为镜,不要重蹈覆辙。”
新科进士们听得热泪盈眶,纷纷跪地发誓:“以谢公为范,以民为本,不负陛下,不负百姓。”萧桓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忽然觉得心头的愧疚有了归宿——谢渊的精神,不仅通过遗策传世,更通过这些年轻的官员,传承到了大吴的未来。御书房的烛火再次亮起,《谢公全策》放在案上,与那方“以民为镜”的端砚,一同映着夜色中的星光。
片尾
重阳时节,金风送爽,谢渊祠前的银杏树叶落了一地金黄。萧桓带着文武百官前来祭奠,身上的常服没有绣龙,只别着一枚谢渊当年佩戴过的玉珏——那是谢渊被贬前,托沈敬之转交给的,说“愿陛下日后能以民为念”。
祠内的“忠肃公”牌位前,摆满了百官带来的祭品:蒙傲带来了忠肃关的城砖,上面刻着“谢公遗泽”;江澈带来了江南水渠的水样,清澈见底,映着天光;李董带来了农桑学堂学生写的“民为邦本”四个大字,字迹工整;吴岳带来了西北士兵的家书,信中说“军饷足额,家人安心”。
萧桓亲手点燃三炷香,跪在牌位前,声音平静却坚定:“谢公,当年你要的边防稳固,如今鞑靼不敢犯;你要的江南丰稔,如今水渠通、粮食足;你要的言路畅通,如今谏臣敢言、君有约束;你要的百姓安乐,如今炊烟四起、笑语满堂。这些,都是你应得的,是朕欠你的,今日总算有了交代。”
百姓代表捧着新收的稻谷,跪在祠外,齐声高呼:“谢公千古!陛下圣明!”萧桓走出祠门,扶起最年长的老农,指着远处的田野:“老伯,这不是朕的功劳,是谢公的良策,是你的锄头,是所有百姓的汗水。朕只是守着这份功劳,守着你们。”老农捧着稻谷递给他:“陛下心里装着谢公,装着百姓,就是好皇帝。”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谢渊的画像上,画中人的目光似乎越过了祠墙,落在了无边的田野上。萧桓将稻谷撒在祠前的土地上,轻声道:“谢公,明年春天,这里一定会长出新的禾苗,就像你的精神,永远活在大吴的土地上。”风吹过,银杏叶沙沙作响,像是谢渊的回应,又像是百姓的笑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卷尾
萧桓的帝王生涯,因对谢渊的愧疚而蜕变。他终于明白,君主的至高权力,从不是肆意妄为的资本,而是如临深渊的责任——一念信忠良,则江山稳固;一念信奸佞,则社稷飘摇。谢渊的死,不是结束,而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帝王的过错,也照出了江山的根基。
谢渊留下的,从来不止是一本《谢公全策》。他留下的是一种精神:为官者的刚直,为民者的赤诚,为君者的敬畏。蒙傲守边时念着他的“卫民”之语,江澈治水时记着他的“务实”之道,李董治民时循着他的“亲民”之策,连新科进士都以他的“忠良”为范——这种精神,比任何律法都更能约束权力,比任何兵甲都更能稳固江山。
大吴的盛世,从来不是一人之功。是谢渊以死留策的忠勇,是萧桓知错就改的担当,是沈敬之、纪云舟等老臣的坚守,是江澈、李董等新臣的实干,更是千万百姓的勤劳。而这一切的核心,都藏在御书房那方端砚的刻字里——“以民为镜”。
这面镜子,照见了谢渊的忠魂,照见了萧桓的蜕变,也照见了大吴的未来。它告诉后世所有帝王:江山不是帝王的私产,而是百姓的家园;帝王不是天生的圣人,而是需要时时自省的守护者。唯有以忠良为骨,以百姓为基,方能让江山永固,让盛世长存。这,便是谢渊用一生换来的教训,也是萧桓用愧疚换来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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