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五分，赵家厨房的抽油烟机准时发出蜂鸣般的低响。赵环揉着眼睛走到餐桌旁时，父亲已经坐在主位上，面前摊开的不是报纸，而是一张A3大小的早餐营养配比表，边角用透明胶带仔细粘贴过，像一份需要终身执行的工程蓝图。
“坐直。”父亲头也不抬，钢笔在表格上划出锐利的横线，“肩胛骨与椅背夹角保持90度，有利于消化系统运作。”赵环下意识地挺了挺腰，听见自己的椎骨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像父亲工具箱里那些尺寸精准的螺栓。
餐桌上的早餐摆得如同建筑模型——白瓷盘里，煎蛋被切成完美的正圆形，边缘焦脆的部分恰好形成0.5厘米宽的金色圆环；全麦面包片去边，对角线切开后整齐码放，夹角严格保持45度；牛奶盛在带刻度的玻璃杯中，液面与150毫升的标记线严丝合缝，连表面的奶泡都被勺子撇成标准的椭圆形。
“根据中国居民膳食指南，”父亲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映出表格上的营养金字塔，“七岁男孩早餐需摄入蛋白质15克，脂肪12克，碳水化合物30克。我将其分解为：煎蛋60克（蛋白质7.2克），全麦面包50克（碳水30克），低脂牛奶150毫升（脂肪3.6克）……”他的声音像计算器按键般精准，每说一个数字，赵环就觉得有根无形的钢尺在自己胃里丈量。
煎蛋的边缘有一处小小的焦痕，像夜空中偶然划过的流星。赵环盯着那点焦痕，用刀叉把煎蛋切成小块时，故意避开了那个位置。父亲的钢笔尖在表格上顿了顿：“第47号早餐方案中，煎蛋的火候误差允许范围是±5秒。你盘子里那块右下方的焦痕，超过了标准值2毫米。”
赵环的刀叉停在半空。他忽然想起昨天在巷口看见的野狗，正叼着半块焦黑的面包跑得飞快，面包上的焦痕像极了此刻盘子里的煎蛋。“爸爸，”他小声说，“焦痕其实挺好吃的，像饼干。”
“食物的口感参数不应纳入营养计算模型。”父亲在表格上画下一个红圈，“第3.2条备注：高温烹饪产生的焦糖化物质可能含有有害物质，误差允许范围为0。”钢笔尖划破纸面，发出像昆虫振翅般的细微声响，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赵环低下头，用叉子将一块煎蛋送进嘴里。蛋白部分被煎得恰到好处，嫩黄中透着乳白，像他昨天在美术课上画的月亮。但他嚼着嚼着，忽然觉得这完美的圆形里缺了点什么——巷口野狗叼着的面包，焦痕是不规则的，像天上的云；而父亲切的煎蛋，连破碎的边缘都带着数学公式般的精确。
“咀嚼次数需达到每口28次。”父亲放下笔，开始用秒表计时，“食物颗粒的物理分解程度与唾液淀粉酶的分泌量呈正相关。”赵环机械地咀嚼着，数到第28次时咽下，忽然觉得自己像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而父亲是那个永远在调试参数的工程师。
牛奶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赵环用指尖轻轻触碰，水珠便沿着杯壁滑落，在桌面上留下一道弯曲的水痕。他想起祠堂木柱上的苔藓，那些湿润的绒毛是否也像这样，在晨光中收集着微小的露珠？
“注意力集中。”父亲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早餐时间严格控制在25分钟内，目前已消耗17分32秒。剩余时间需完成：饮用牛奶（2分15秒）、食用面包（3分40秒）、整理餐具（1分13秒）。”秒表的指针在表盘上划出细密的圆圈，像父亲图纸上那些重复的等高线。
赵环端起牛奶杯，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传到心脏。他忽然想知道，如果把牛奶倒在陶碗里，会不会也像父亲计算的那样，每毫升都承载着精确的营养数值？还是说，陶碗的粗粝表面会让牛奶多一丝泥土的味道，就像外婆做的米糕，总带着柴火灶的余温？
“第17号误差记录：”父亲在表格背面写下一行小字，“目标用餐时间25分钟，实际误差+47秒。原因分析：注意力分散导致咀嚼效率下降。解决方案：明日起在餐盘边缘标注每口食物的最佳咀嚼区域。”
窗外的麻雀又飞了回来，停在晾衣绳上歪着头看他。赵环用面包屑在盘子里摆了个歪歪扭扭的星星，刚摆到第三颗，父亲的钢笔就敲在了桌沿上：“食物不是玩具。第5章第2节明确规定：早餐时段禁止进行与营养摄入无关的行为。”
面包屑散落开来，像被风吹散的星子。赵环默默地用叉子将它们聚成一堆，忽然觉得那些被父亲视为“误差”的碎屑，才是早餐里唯一有温度的东西。他想起巷口的野狗，想起它叼着焦面包时，尾巴摇成的弧线，那弧线里没有公式，只有饥饿与满足的本能。
“今天的早餐评分：92分。”父亲合上表格，用镇纸将四角压平，“扣分点：煎蛋焦痕超标，用餐时进行无关创作。明天将启用早餐行为规范2.0版，增加面部表情管理参数。”
赵环站起身，盘子里还剩一小块煎蛋。他想说自己饱了，却看见父亲镜片后的目光像水准仪一样精准地落在剩余食物上，于是只好重新坐下，把那块煎蛋切成更小的正圆形。刀叉与瓷盘碰撞的声音，在清晨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没有旋律的机械歌。
收拾餐具时，赵环故意将牛奶杯倾斜，让剩下的几滴奶沿着杯壁滑下，形成不规则的曲线。父亲从身后递过一块抹布：“液体残留量不得超过容器容积的0.5%。擦拭动作需按S形轨迹进行，确保受力均匀。”
抹布的纤维擦过玻璃表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赵环看着那些被擦去的奶渍痕迹，忽然想起昨天在美术课上，老师让大家画“最喜欢的早餐”。他画了巷口早点摊的油条，金黄色的，带着烫手的温度，而父亲的早餐方案里，永远不会出现这种“油脂含量超标”的食物。
“下周末开始参加数学奥赛培训。”父亲将早餐表格归档，放进标有“赵环成长工程”的文件盒里，“建筑系的录取分数线每年都在上涨，你必须保持每科误差不超过2分。”文件盒的锁扣“咔嗒”一声扣上，像给赵环的童年盖上了一个钢印。
赵环走到窗边，麻雀已经飞走了，晾衣绳上挂着母亲昨晚洗好的衬衫，在晨风里轻轻晃动。他想起衬衫领口的弧度，那是母亲用手熨烫出来的，带着体温的柔软，不像父亲图纸上的任何一条直线。
“走了，去学校。”父亲的皮鞋在地板上敲出均匀的节奏，像在丈量从餐桌到门口的精确距离。赵环跟在后面，经过早餐桌时，偷偷捡起一粒掉在地上的面包屑。指尖触到面包屑粗糙的表面，他忽然觉得，这粒被计算之外的碎屑，比盘子里那些完美的几何图形，更像真正的食物。
上学的路上，赵环把面包屑放在手心里。阳光透过指缝照进来，面包屑上的小孔像星星的倒影。他想起父亲表格上的营养数值，想起煎蛋被切成的正圆形，想起秒表走动时那“咔哒咔哒”的声响，忽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
路过早点摊时，他看见昨天那只野狗正在啃骨头，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花。赵环停下脚步，摊开手掌，那粒面包屑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野狗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啃骨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快走，要迟到了。”父亲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赵环攥紧手心，面包屑硌着掌心，像一颗小小的、叛逆的种子。他忽然想起美术课上老师说的话：“画画时不要怕误差，有时候，最美的线条恰恰出现在计算之外。”
这句话像一道微光，忽然照亮了他被工程思维填满的童年。他抬起头，看见早餐摊上的蒸笼正冒出白色的热气，在晨光中形成不规则的云朵形状。那些云朵没有公式，没有刻度，却比父亲表格上的任何一个图形都更生动，更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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