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的烟雾混合着尘土和一丝血腥气，缓缓升腾。
黑田大尉在吐出“夜枭”这个代号后，仿佛彻底被抽走了脊梁骨，后续的交代变得顺畅，却也更加琐碎和缺乏关键细节。
周锐耐心地记录着，每一个地名、代号、可能的特征都不放过，心中却因“夜枭”二字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内鬼，竟然可能潜伏在比独立团更高的层面？这念头让他脊背发凉。
赵大勇站在一旁，面色沉静如水，但眼神深处已是寒冰一片。
他默默地将周锐的审问和黑田的供述翻译、消化。直到黑田的精神明显萎顿下去，反复陈述的内容开始重复，他才对周锐微微颔首，示意可以暂时告一段落。
两人走出昏暗的审讯室，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村中忙碌的景象依旧，但赵大勇和周锐却感觉心头压上了一块更重的巨石。
“团长，这个‘夜枭’……”
周锐迫不及待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赵大勇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扫过周围：
“走，去团部说。”
团部设在村中一座相对完好的院落里，通讯员和参谋人员进进出出，气氛紧张而有序。
赵大勇径直走进里间，周锐紧随其后，并反手关上了门。
“情况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赵大勇走到桌边，拿起水壶灌了几口凉水，语气凝重，“黑田的供词，真假需要核实，但‘夜枭’的存在，宁可信其有。中村功一经营多年，他的触角可能比我们想的更深。”
周锐将记录的口供放在桌上，眉头紧锁：“团长，如果‘夜枭’真的在军区甚至更高层，那我们的行动汇报、兵力部署，岂不是都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这次黎村之战，我们能取胜，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您之前的直觉和李大牛他们连的偶然发现，再加上敌人急于求成露出了马脚。下次呢？”
“所以，战报要发，但关于‘夜枭’和后续的清查计划，必须严格保密，仅限于你我、政委等极少数人知情。”
赵大勇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快速做出决断，“黑田供出的联络站和‘梅’、‘竹’两组，要立刻动手，赶在敌人察觉黎村失败、切断联系之前，顺藤摸瓜！”
“是！我马上安排锄奸队的精干力量，分成三组，同时行动！”周锐立正，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
“不，你亲自带一队人去县城，端掉那个联络站。这是最可能找到新线索的地方。
‘梅’、‘竹’两组，交给得力的人去办。记住，行动要快、要狠，但要留活口，尤其是可能知道‘夜枭’身份的关键人物！”
赵大勇强调道，“另外，通知政委过来，我们需要统一口径。”
牛剑锋很快被找来，在听闻“夜枭”的存在后，这位一向沉稳的政委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人就在这简陋的团部里，进行了一场短暂而绝密的会议。最终决定：由赵大勇和牛剑锋坐镇团部，稳定大局，并起草一份经过“处理”的战报上报军区，战报重点突出反特破袭战的胜利和独立团的警惕性，但对“夜枭”和内奸网络的深度怀疑则暂不提及，只以“缴获部分敌方文件，正在进一步核查中”一笔带过。周锐则立刻出发，执行清除“菊机关”残余势力的任务。
会议结束后，周锐没有丝毫耽搁，立刻从锄奸队和特务连挑选了七八名经验丰富、身手矫健且绝对可靠的战士，换上便装，携带短枪和匕首，趁着上午的日光，迅速离开了黎村，直奔黑田供出的县城联络站，一家名为“福顺昌”的杂货铺。
赵大勇和牛剑锋则投入到繁重的善后工作中。牺牲战士的遗体被妥善清洗、整理，换上干净的军装，安置在临时布置的灵堂里。全团举行了简短的追悼会，赵大勇亲自致悼词，看着三张年轻却已失去生气的面孔，他的声音几度哽咽，但更多的是一种化悲痛为力量的决绝。
伤员们被集中到村中临时医院，由卫生员和懂些医术的村民进行救治，重伤员则准备尽快转移到后方条件更好的野战医院。
村民们从最初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在独立团有序的组织下，帮忙掩埋日军尸体、清理战场、修补在交火中受损的房屋。
粮食和重要物资被重新清点入库。黎村仿佛一个受伤但顽强的巨人，正在缓缓舔舐伤口，恢复生机。
然而，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汹涌。赵大勇加强了团部的警戒，并对所有接触过核心机密的人员进行了暗中的再次排查。
他信任自己的战士，但“夜枭”像一根毒刺，让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过去了一天。
第二天下午，周锐派出的通讯员带回了第一份消息：针对“梅”组的行动扑空了，那个位于邻县边缘的废弃砖窑据点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些匆忙撤离的痕迹。
显然，中村功一在黎村行动失败后，已经启动了应急方案，通知了部分可能暴露的小组转移。
这个消息让赵大勇的心沉了下去。敌人的反应速度超出预期。
傍晚时分，第二份消息传来，“竹”组所在的山区小镇，锄奸队与几名疑似特务人员发生了交火，击毙两人，俘虏一人，但初步审讯表明，这只是“竹”组的外围人员，对核心计划和“夜枭”一无所知。
坏消息接踵而至，让团部的气氛更加压抑。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周锐亲自负责的县城联络站上。
直到深夜，村口才传来一阵低沉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赵大勇和牛剑锋几乎同时从团部冲了出来。月光下，周锐带着几名队员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们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中却闪烁着一丝振奋的光芒。
“团长！政委！”周锐快步上前，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成了！‘福顺昌’被我们端掉了，抓到了活口，还有重要收获！”
赵大勇一把将他拉进团部，急切地问道：
“快说！什么情况？”
周锐接过牛剑锋递来的水碗，一饮而尽，抹了把嘴开始汇报：
“我们赶到时，杂货铺还在正常营业，老板，也就是联络站负责人，很狡猾，差点让他从后门溜了。被我们按住后，一开始还嘴硬，装傻充愣。但我们在他店铺的暗格里，找到了这个！”
说着，周锐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本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密码本？”牛剑锋眼睛一亮。
“不全是，”周锐解释道，“更像是一本工作日志和联络记录，用了很多暗语和代号，但里面多次提到了一个代号‘槐树’的联络人，以及几次重要的情报传递记录，时间就在我们上次反扫荡作战前后！最重要的是，里面夹着一张被烧毁一半的纸条，残片上能辨认出‘……部医院……药品……’以及一个模糊的签名，像是‘王’字旁。”
“王？还是什么？”赵大勇追问。
“看不清，但结合‘部医院’，很可能指的是我们军区的后勤部医院！”周锐语气肯定，“而且，根据日志里的暗语推断，这个‘槐树’很可能就是黑田提到的‘夜枭’的下线，或者就是‘夜枭’本人用于传递情报的化名之一！负责接收和传递从高层泄露出来的情报！”
团部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灯芯噼啪的轻微爆响。后勤部医院……那里不仅存放着宝贵的药品，更接触大量伤员转运、部队调动休整的信息！如果那里被渗透，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我们的方向没错。”赵大勇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鹰，“‘夜枭’的触角，果然伸得很长。后勤部医院……这是个极其重要的突破口。”
“团长，我建议立刻秘密控制后勤部医院所有姓名中带‘王’字或有类似发音的干部，尤其是能接触到机密文件和管理层的人员。”周锐建议道。
“不，不能打草惊蛇。”赵大勇否定了这个提议，“医院情况复杂，人员众多，贸然行动，万一‘夜枭’或其下线不在其中，或者察觉后断尾求生，我们就前功尽弃了。而且，我们现在无法完全信任医院内部的保卫部门。”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老牛，你立刻以独立团需要补充部分药品和协商重伤员转运的名义，给后勤部医院发一份公函，内容要正常，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然后他看向周锐：“周锐，你挑选两名最机灵的队员，扮成护送公文和转移伤员的干部，随车前往后勤部医院。明面上执行公务，暗地里给我盯紧了，重点是观察所有可疑人员，特别是对独立团到来表现出异常关注，或者试图打探消息的人。我会给你一份名单，上面是几个需要重点怀疑的对象，是根据黑田的零星供词和日志里的线索初步筛选的。”
“是！保证完成任务！”周锐挺胸应道。
“记住，”赵大勇加重语气，“你们的任务是观察和确认，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准擅自行动！‘夜枭’极其狡猾，我们必须有十足的把握，才能收网！”
“明白！”
计划迅速制定。牛剑锋连夜起草公函，赵大勇则根据现有线索，圈定了几个怀疑对象，其中就包括后勤部医院的副院长王守业、药房主任黄婉（其母姓王），以及一名负责文件收发的干事汪明。
第二天一早，一辆覆盖着篷布的骡马车在数名“护送人员”的陪同下，离开了黎村，朝着军区后勤部医院的方向迤逦而行。
周锐和两名精心挑选的锄奸队员就在其中，他们穿着普通的军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看起来与执行常规任务的基层干部别无二致。
赵大勇站在村口，目送马车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山道上。
黎村的战斗结束了，但另一场更加隐蔽、更加凶险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他抬头望向远方层峦叠嶂的山脉，目光仿佛要穿透那迷蒙的雾气，直抵隐藏在最深处的敌人。
“夜枭……无论你藏得多深，我都要把你揪出来！”
赵大勇握紧了拳头，在心中默念。根据地的天空，绝不容许被这等阴霾长期笼罩。独立团，乃至整个军区的利剑，已然出鞘，直指那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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