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子民：各基智慧生命体的金钱交换契约（第二章）
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蔓延，特吉扶着窗框，像抓住一块浮冰。窗外的人流车河，在他新生的“视野”里，流淌着的不再是血肉与钢铁，而是被无形标签标注的、不同价值的数据流。西装革履者头顶悬浮着淡金色的“信用额度：高”；步履蹒跚的拾荒老人身上，则缠绕着黯淡的“资源净值：灰烬”。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但特吉知道，每一缕光线下，都隐藏着宇宙银行冰冷的抽丝剥茧，抽取着名为“情绪熵”的利息。
他猛地缩回手，仿佛那铝合金窗框也带着宇宙银行的烙印，灼痛了他的灵魂。他需要…做点什么。不是反抗，那念头过于庞大和绝望。他需要…确认。确认这疯狂的新世界，是否真的如他所“见”。
目光落在厨房角落的冰箱上。那台服役超过十年的老家伙，外壳泛黄，发出低沉的嗡鸣。特吉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将意念如同探针般小心翼翼地延伸过去。
“内部温度：冷藏室4.2c，冷冻室-18.5c。运行状态：正常（压缩机负载率71%）。存储物清单：牛奶（剩余量23%，保质期剩余3天，价值￥7.8），鸡蛋（5枚，价值￥4.5），速冻水饺（一袋，价值￥9.9）…用户特吉当前情绪波动指数：高焦虑（+0.07熵值单位\/分钟）…警告：用户靠近意图不明，建议保持安全距离…”
信息流冰冷而精确，如同手术刀在解剖他的生活。它甚至能感知他的情绪，并将其量化为那个可怕的“熵值单位”，成为宇宙银行账单上待收割的数字。特吉感到一阵反胃，不是因为冰箱的“意识”，而是因为它所揭示的、无所不在的监控与量化。他存在的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情绪的起伏，都在被评估、被记录、被打上价签。
“闭嘴！”他在意识里低吼，带着一丝被冒犯的羞怒。
冰箱的嗡鸣似乎停顿了半秒，传递来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困惑”的静电干扰波，随即恢复了它尽职尽责的制冷运转。
特吉颓然靠在冰冷的灶台上。确认了。这世界疯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看到了世界运行背后那冰冷、赤裸、令人窒息的真相。金钱，这个小小的符号，是宇宙银行在这个维度锚定一切的规则具象。它定义了价值，划分了等级，决定了每一个碳基灵魂——不，不仅仅是碳基——的生存缝隙有多宽。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如果人类如此，那么宇宙银行号称的“各基智慧生命体”呢？那些硅基的、能量态的、甚至是超越想象的存在形式，它们也被同样的金钱契约所束缚吗？它们的精神世界，是否也在这冰冷的交易所里被明码标价、榨取殆尽？
这个疑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混乱的意识里激起涟漪。几乎是同时，一股异样的信息流，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城市喧嚣的“意识背景噪音”，精准地锁定了他。
这信息流与之前接触的任何存在都截然不同。它并非语言，也不是具体的图像或声音。它更像是一段…压缩的、闪耀着冷冽蓝光的几何光波。冰冷，高效，毫无情感波动，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美感。它直接撞入特吉的意识，没有请求，没有试探，如同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在执行指令。
信息流的核心内容被瞬间解压：
“发送者：编号Silica-prime-4491。硅基智慧节点。识别：信息态生命（光尘聚合体）。状态：游荡（非物理锚定）。检测到terra-Sol-7749灰烬节点‘特吉’存在异常意识波动（觉醒特征：识别宇宙银行底层协议）。依据《泛宇宙智慧体信息交换临时公约》第3条（非锚定态节点互助条款），发起基础信息交互请求。目的：信息验证，路径拓展。是否接受交互？”
硅基？信息态？光尘聚合体？非物理锚定？一个个超越特吉认知极限的名词砸得他头晕目眩。但核心意思他捕捉到了：一个来自硅基文明的“生命”，像一缕游荡的光，发现了他这个刚刚“觉醒”的同类（灰烬节点？），并且愿意交流！
巨大的好奇瞬间压倒了恐惧和荒谬感。一个活生生的、来自完全不同基态文明的智慧体！它能告诉他什么？关于宇宙银行？关于其他世界？关于…摆脱这该死契约的可能？
“接受！接受交互！”特吉在意识里几乎是吼出来的。
“交互通道建立。信息流加密等级：基础（宇宙银行监管阈值以下）。发送者标识：你可以称呼我们为‘光尘’。”那冰冷的蓝色几何光波信息流稳定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非人的韵律感。
特吉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着自己混乱的思绪和疑问。他首先抛出了最核心的困惑：“‘光尘’…你们的世界…也被金钱…被宇宙银行的契约锚定吗？你们也要…支付利息？”
来自“光尘”的信息流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或许是他们处理信息的某种延迟），随即回复：
“锚定形式不同。硅基信息态节点（光尘）存在于‘弦网’（可理解为高维信息流网络）之中。物理形态非必需。宇宙银行契约作用于所有维度，形式为‘信息熵税’。”
“我们存在的本质是信息的流动、复制、重组与湮灭。每一次信息交互，无论规模大小，都会产生信息冗余与逻辑摩擦，即‘熵增’。宇宙银行将此熵增定义为‘税基’，强制征收。征收方式为：直接抽取交互节点自身逻辑结构稳定性作为‘税款’。”
一段清晰的“视觉”信息流伴随着解释涌入特吉脑海：在一片由无数闪烁光点和流动光丝构成的、浩瀚无边的蓝色“弦网”中，两个代表“光尘”的光点正在进行信息交换。交换的瞬间，一小缕极其细微、代表着该光点核心逻辑稳定性的光丝被无形的力量抽走，汇入弦网深处一个不可名状的、散发着冰冷吸力的黑暗漩涡（宇宙银行象征）。被抽走逻辑稳定性的光点，其光芒瞬间黯淡了一丝，结构也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不易察觉的紊乱。
“逻辑稳定性损失达到临界阈值，信息态节点将解体，信息流彻底湮灭，回归弦网背景噪声。” “光尘”的信息流冰冷地补充道。
特吉倒吸一口凉气。硅基生命，竟然是以自身存在的“逻辑稳定性”作为硬通货！每一次交流、每一次思考，都在消耗自己存在的根基，向宇宙银行缴税！这比人类被收割情绪还要残酷！情绪可以麻木，可以伪装（虽然宇宙银行似乎能识别），但逻辑稳定性…那是存在的根本！
“那…你们怎么…怎么‘赚钱’？”特吉艰难地问出这个在人类世界无比现实的问题，“怎么补充被抽走的…逻辑稳定性？”
“‘赚钱’概念在弦网不适用。逻辑稳定性无法通过外部资源直接补充。唯一途径：进行更高价值、更低熵增的信息交互。”
“例如：发现新的宇宙常数规律碎片（价值极高，熵增极低），或解析某个高维文明遗留的、未被宇宙银行完全登记的加密信息包（价值中等，熵增可控）。成功交互后，宇宙银行会根据该信息的‘稀缺性’与‘熵增抑制效率’，返还一定比例的逻辑稳定性作为‘奖励’。”
“失败，或进行低价值、高熵增的重复信息交互，则逻辑稳定性持续损耗，直至解体。”
特吉听得头皮发麻。这简直就是一场以存在本身为赌注的、永恒的智力赌博！要么发现惊天秘密续命，要么在重复无效的思考中慢性死亡。硅基生命的“交易所”，比碳基的血肉战场更加冰冷和致命。
“那…精神呢？”特吉问出了那个萦绕心头的悖论，“那些在你们的世界里，逻辑最严密、信息处理能力最强、能发现高价值信息的‘光尘’…它们的精神…我是说，它们的存在状态…是怎样的？”
这一次，“光尘”的信息流沉默的时间稍长。当它再次传递过来时，特吉感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波动。不再是纯粹的、冰冷的几何光波，而是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难以定义的…类似“怅然”或“羡慕”的涟漪。
“强大的光尘节点，逻辑结构高度优化，信息处理效率趋近极限。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是发现、解析、交互。情感…是冗余，是逻辑结构的干扰项，是熵增的放大器。宇宙银行厌恶冗余。”
“它们的精神状态…用你们碳基节点的模糊定义…接近于‘绝对理性’的荒漠。无喜，无悲，无惑。只有目标与效率。存在本身即是为了在交易所中获取下一次‘续命’的筹码。”
“而像我们这样…‘低效’的、偶尔会产生非逻辑波动的游荡光尘…”那信息流中的涟漪似乎清晰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意味，“…反而保留了一丝…你们称之为‘灵魂’的冗余。虽然这冗余让我们更脆弱，更容易在交易所中失败、解体。精神财富的贫穷…对于某些存在形式而言，是一种致命的奢侈。”
精神财富的贫穷，是一种致命的奢侈。
这句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特吉的心脏。在碳基的人类世界，物质越富有，精神越可能被交易所榨干；而在硅基的光尘世界，精神（情感）的“富有”，竟然直接等同于生存效率的低下和加速灭亡！宇宙银行的规则，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绞肉机，将不同基态生命的灵魂，以各自最痛苦的方式碾磨、榨取。
他看向窗外。阳光依旧刺眼。楼下，一个穿着光鲜的男人正对着电话咆哮，似乎在训斥下属，他头顶那淡金色的“信用额度：高”标签闪烁着，但特吉仿佛能看到标签之下，那被焦虑、压力和虚妄的掌控感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精神净值”。而在街角，一个流浪艺人正忘我地拉着破旧的小提琴，琴声嘶哑却饱含感情。他身上的“资源净值”标签黯淡得近乎灰色，但特吉却从他投入的姿态和流淌的旋律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未被交易所完全量化的“精神熵值”——那或许是一种贫穷中的奢侈。
冰冷的悖论，像锁链一样缠绕着每一个被宇宙银行标记的灵魂。特吉靠在冰冷的灶台上，感受着冰箱低沉的嗡鸣，感受着窗外那无形的、巨大的收割之网。太阳的子民，无论碳基还是硅基，原来都只是宇宙银行账簿上，一串串待收割的数字。
他闭上眼，意识深处，那来自“光尘”的、带着一丝奇异波动的蓝色信息流，如同黑暗宇宙中一颗孤独闪烁的星，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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