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龙兴城军机堂的地形沙盘上跳跃，将张辰半边脸映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他盯着沙盘中央那座象征梁都相府的微缩楼阁，指关节捏得发白。三个月前，那里曾是生养他的镇北侯府，如今，却成了仇敌贾似道的巢穴。
“主公，”林红玉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寂，她一身紧束的玄色劲装，大步踏入堂中，手中紧握着一卷薄薄的皮纸，风尘仆仆却掩不住眼底的锐利，“东西到手了！”
她将皮纸呈上。入手冰冷滑腻，带着夜露的湿气。张辰展开，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密码文字，眉头越锁越紧。直到最后，他的视线凝固在信纸角落——一枚清晰的火漆烙印，狰狞的北狄狼图腾，张牙舞爪。烙印下方，一行朱批小字，力透纸背：“三州沃土，岁贡加倍，换汝大军出雁门！”
“三州沃土…”张辰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滚过地底的闷雷，每个字都淬着冰渣，“贾似道这条老狗，竟敢割我大梁山河，去填北狄豺狼的胃口！”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是噬人的恨，更是焚天的怒，“雁门关！他竟还敢提雁门关！我父亲、我张家满门忠骨埋在那里，三万边军兄弟的血还没流干！”
沙盘边缘，一直闭目养神的诸葛明终于睁开眼。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清瘦，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勘破迷雾。他缓步上前，枯瘦的手指在沙盘边缘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嗒”声，瞬间将满室翻腾的杀气压下几分。
“恨，烧不穿相府的高墙，也斩不了贾贼的狗头。”诸葛明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他指尖捻起一枚乌沉沉的黑玉棋子，精准地点在沙盘上那座微缩的相府中央。“剜心破局，当以三环相扣。”
他手指移动，黑棋在相府模型上方悬停。
“其一，取铁证！”诸葛明的目光转向角落那片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黑暗，“影子。”
无声无息，一道颀长瘦削的身影从烛光照不到的立柱后浮现。他全身裹在漆黑的夜行衣里，脸上覆着同样漆黑的金属面具，只余一双眼睛，幽深、冰冷，毫无波澜，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目光锁定了沙盘上的相府。
“贾贼老奸巨猾，密信绝不会只此一份。原件必藏于他视为铜墙铁壁之处。”诸葛明的声音斩钉截铁，“梅园密室，九重锁，机关遍布。影子，你需潜入其中，取得他亲手所书、盖有私印的盟约原本，以及…他密库中所有与北狄、与九皇子往来的书信！此为破局之基。”
影子依旧沉默，只是那双幽深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顶尖猎食者锁定目标时的专注光芒。
诸葛明的指尖移开黑棋，在沙盘象征梁都平民坊市的位置轻轻一点。
“其二，乱人心！”他看向一旁静立、面有愤慨之色的陈禹。“陈先生，贾似道权倾朝野，爪牙遍布。硬撼其势，愚也。当使其根基动摇，民心背离。”
陈禹眼中精光一闪，拱手道：“军师之意，可是…以谣破势？”
“不错。”诸葛明颔首，“坊间需有童谣，朗朗上口，直指贾贼通敌卖国，天怒人怨。词句不必繁复，但要毒，要狠，要如跗骨之蛆，钻入每一个贩夫走卒、妇孺老幼的耳朵里，生根发芽！”
他略一沉吟，苍老却清朗的声音在堂内响起：
＞“金鳞甲，耀日光，”
＞“本是北境好儿郎。”
＞“风云变，奸相狂，”
＞“割我山河饲豺狼！”
＞“金鳞怒，吞奸相，”
＞“还我山河复我疆！”
最后两句，字字如刀，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在军机堂内回荡。陈禹听得心潮澎湃，击掌赞道：“妙！金鳞乃主公昔日战甲名号，更是天命所归之兆！‘吞奸相’，好一个‘吞’字！军师放心，三日之内，此谣必传遍梁都大街小巷，叫那贾贼坐卧难安！”
诸葛明微微点头，指尖的黑棋终于移开相府，划过长空，稳稳落在沙盘南方，那片象征着富庶江南的锦绣山河之上。
“其三，断其臂！”他的目光转向张辰，锐利如剑，“贾贼在江南经营多年，陆文渊等大族是其钱粮命脉，更是他在南方钳制主公的重要棋子。此棋不断，纵使梁都天翻地覆，贾贼亦有卷土重来的根基。主公！”
张辰迎上诸葛明的目光，眼中的血色烈焰已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可怕的决绝所取代。他缓缓站直身躯，挺拔如出鞘的战枪。
“军师是要我，亲赴江南？”
“非主公不可！”诸葛明语气斩钉截铁，“江南陆氏，树大根深。陆文渊其人，老谋深算，只认实力，不认空言。唯主公亲临，携贾贼通敌叛国的如山铁证，示之以雷霆手段，许之以江南自治之权，方能破其首鼠两端之念，斩断贾贼最后一条臂膀！”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洞悉世情的冷冽：“陆文渊有一独子，自幼体弱，沉疴难愈，遍访名医束手。此为陆氏命门，亦是主公破局之钥。苏夫人妙手仁心，当随主公同行。”
张辰深吸一口气，江南的烟雨仿佛已带着潮湿的寒意扑面而来。那是另一片战场，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步步杀机。他重重点头，所有的愤怒与仇恨，在这一刻尽数沉淀为冰冷的决心：“好！江南，我去！这陆家的棋，我来破！”
军令既下，整个军机堂如同精密的机械般高速运转起来。影子如同真正的影子，在张辰点头的瞬间便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只留下烛火微微摇曳了一下，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出现过。陈禹匆匆领命而去，召集人手部署散布童谣之事。
林红玉却没有立刻离开。她走到沙盘前，从怀中又取出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素笺，神色凝重：“主公，军师。截获贾似道密信时，一同飞来的，还有这只信鸽腿上的另一份密报。”她将素笺递给诸葛明。
诸葛明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江南生丝价跌，陆氏货栈囤冰蚕丝巨量，似有异动。”
“冰蚕丝？”张辰皱眉。此物产于极北苦寒之地，价比黄金，除了皇室贡品和顶尖的铠甲内衬，极少有用处。江南富庶，丝绸遍地，陆氏突然囤积如此巨量的冰蚕丝，绝非寻常商贾所为。
诸葛明指尖捻着那薄薄的素笺，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那行字，最终落在“陆氏”二字上。他沉默片刻，指尖在素笺角落轻轻一捻，竟捻起一缕几乎肉眼难辨的丝线。那丝线细若游毫，在烛光下流转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透明的银白光泽，触手冰凉滑腻，绝非寻常蚕丝。
“冰蚕丝…”诸葛明将那一缕细丝置于掌心，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寒意，“价比黄金，非贡即甲。陆文渊…他囤积此物，意欲何为？是嗅到了梁都的风雨，急于打造保命符？还是…另有所图？”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军机堂敞开的门，投向南方深沉的夜空，那里是江南的方向，烟雨迷蒙，暗流汹涌。
“主公，”诸葛明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江南此行，务必当心。陆氏所求，恐怕不止于‘自治’那么简单。这缕冰蚕丝…或许是引我们踏入另一重漩涡的线头。”
张辰的目光也落在那缕奇异的丝线上，冰凉的触感仿佛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头。江南的水，比他预想的，似乎更浑、更深。贾似道的头颅他要取，但这突然出现的冰蚕丝迷雾，却像一根无形的刺，悄无声息地扎进了即将铺开的棋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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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已过，万籁俱寂。
梁都相府，这座吞噬了张家满门忠烈的魔窟，在沉沉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唯有巡夜侍卫手中灯笼的微光在深宅大院间游移，更添几分阴森。
府邸深处，最为幽静的梅园地下。
冰冷的石壁隔绝了地上的一切声息。一条仅容一人佝偻通行的狭窄密道，如同巨兽的肠道，蜿蜒向下，深不见底。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陈年霉烂的气息。
影子紧贴着潮湿滑腻的墙壁，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片绝对的黑暗。他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甚至心跳都微弱到难以察觉。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深处偶尔掠过一丝幽光，如同潜伏在深渊中的冷血生物。
密道尽头，是一面看似毫无缝隙的厚重石墙。影子停下，指尖在冰冷的石壁上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移动、按压。时间一点点流逝，密道里死寂得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
突然，他按在一块微微凸起的、与其他石块温度略有差异的石砖上。指尖灌注一丝柔劲，极其轻微地一旋。
“咔哒。”
一声轻得几乎不存在的机括响动从石壁内部传来。面前的石壁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仅容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名贵熏香以及淡淡血腥味的奇异气息扑面而出。
密室里灯火通明，与外界的黑暗形成刺目对比。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塞满了书卷账册。中央一张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上面堆着奏折、信件，还有一方雕刻着九条狰狞蟠龙的墨玉镇纸。
密室一角，一个巨大的紫铜火盆里炭火燃得正旺，旁边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正佝偻着身子，将一叠厚厚的信纸投入熊熊火焰之中。火光跳跃，映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慌乱。
影子如同鬼魅般从门缝滑入，紧贴着书架的阴影。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书案后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江山烟雨图》。画轴本身并无异常，但画轴顶端紧贴墙壁处，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凸起。若非事先知晓，绝难发现。
他的目标，就在画轴之后。
就在影子凝神观察机关枢纽的刹那，那烧信的太监似乎被炭火的热气呛到，猛地咳嗽了一声，下意识地转头。
目光扫过密室入口的方向。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影子整个人如同被钉死在阴影里，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
太监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随即瞳孔骤然收缩！入口石门的缝隙尚未完全合拢！一道不属于这里的、冰冷的黑暗气息，如同毒蛇的信子，被他捕捉到了！
“有刺——！”太监的尖叫声如同夜枭啼鸣，只喊出半句。
噗！
一道乌光破空而至，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精准无比地钉入太监的咽喉！那是一枚三寸长的无光钢针，尾部颤巍巍地抖动，瞬间封死了所有声音。太监捂着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睛瞪得滚圆，身体直挺挺地向后栽倒，砸在火盆边缘，火星四溅。
这声闷响和火焰的噼啪声，在死寂的密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影子动了！
不是逃离，而是扑向目标！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直射那幅《江山烟雨图》。指尖灌注内力，精准地按向画轴顶端那个微小的凸起。
“咯嘣！”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响。厚重的画卷猛地向上弹起一尺，露出后面一个半尺见方的暗格！
暗格内，赫然躺着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盒盖上雕刻着复杂的祥云瑞兽图案，古意盎然。
影子一把抓起木盒，入手沉重冰凉。就在他指尖触碰到木盒的瞬间——
“呜——！呜——！”
凄厉尖锐的铜哨声骤然从密室门外、从头顶的梅园中、从相府的四面八方同时炸响！如同无数恶鬼在黑夜中齐声嘶嚎！急促沉重的脚步声、铠甲碰撞声、兵刃出鞘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各个方向汹涌扑来！
“围住梅园！”
“刺客在密室！格杀勿论！”
“保护相爷！”
侍卫疯狂的吼叫声穿透石壁，震得密室顶棚灰尘簌簌落下。
影子将紫檀木盒瞬间塞入怀中，冰冷的棱角紧贴着胸膛。他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游鱼，猛地折返，冲向那道尚未完全闭合的石门缝隙。
就在他身体即将挤过缝隙的千钧一发之际，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倒毙太监的袖口。一只苍白的、属于死人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而在那散开的袖口深处，一抹刺目的、温润的羊脂白色一闪而过。
那形状……赫然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盘龙玉佩！龙形夭矫，雕工精湛，绝非太监所能拥有之物！
九皇子？
一个冰冷的名字如同毒蛇般窜入影子的脑海。贾似道死前那绝望的嘶吼——“九皇子必为我复仇！”——瞬间有了惊悚的佐证！
石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刃破空声已近在咫尺，火把的光亮将门缝外映得一片通红。
影子猛地吸了一口气，全身骨骼发出一阵极其轻微的爆响，整个身体在不可能的角度再次压缩，险之又险地贴着锋利的石门边缘滑了出去。
“砰！”
厚重的石门在他身后彻底关闭，隔绝了密室内的火光，也隔绝了外面汹涌而来的杀机。
冰冷滑腻的密道重新将他吞没于绝对的黑暗。
怀中的紫檀木盒冰冷坚硬，像一块沉重的寒冰。
而袖中那一闪而过的盘龙玉佩影像，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深处，散发出不祥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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