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超冲进学校大门时，天空乌云密布。
空气又闷又潮，裹着刚下过雨的泥腥气，沉沉压在他的西装外套上。
他喉咙里火烧火燎，一路狂奔，连领带歪了都顾不上扶正。
衬衫后背湿淋淋地贴住皮肤，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一块沉重的湿布。
“五年级一班……五年级一班……”他嘴里无声地念叨着，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踏出空洞的回响。
目光扫过一间间亮着灯、传出嗡嗡人声的教室门牌，像在搜寻一个模糊的坐标。
经过教学楼中厅那面巨大的“光荣榜”玻璃墙时，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一瞬。
刺眼的射灯下，密密麻麻的名字排列整齐，数学之星、英语标兵、科技小能手……那些名字带着光环，刺得他眼睛微微发酸。
他飞快地扫视着五年级的区域，视线像梳子齿一样掠过一排排名字——没有郑暖暖。
一丝极其细微的失落，像冰冷的钢针，飞快地刺入他疲惫不堪的神经，转瞬又被更大的焦虑覆盖。
他用力吸了口带着粉笔灰味道的空气，继续朝走廊深处奔去。
五（1）班的门虚掩着。郑超几乎是撞了进去，一股混合着消毒水、粉笔灰和几十个人体体温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教室里坐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头颅，只剩下零星几个空位。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带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那是属于守时者的从容。
郑超感到自己的脸皮猛地一烫，他低声道着歉，佝偻着背，目光慌乱地在后排搜寻女儿的名字牌。
“郑暖暖”。终于看到了，在靠窗倒数第二排。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快步走过去，拉开那把小小的、蓝色的塑料椅子，把自己塞了进去。
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又短促的“吱嘎”声，在相对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讲台上，班主任王老师停下讲话，镜片后的目光透过教室的空气，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身上。
郑超的头垂得更低了，只敢盯着面前这张低矮、窄小的桌面。
桌面上划痕纵横交错，刻着不知名的符号和无聊的涂鸦，像一片饱经沧桑的微型战场。
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是女儿每天要俯身好几个小时的方寸之地。
郑超尝试着挺直腰背，膝盖立刻顶到了抽屉下沿那块冰冷的金属挡板，硬邦邦的，硌得生疼。
他只得塌下肩膀，蜷起身体，以一个十岁孩子的高度，被迫重新审视眼前这个被放大了的教室世界。
讲台那么远，王老师的声音似乎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头顶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白得晃眼；
墙上贴满了东西，鲜艳得有些刺目——各科作业的“优秀展示区”像阅兵式一样排列着，红色的“优”字印章盖得端端正正。
目光扫过那些字迹，有工整的，有稚拙的，也有相当老练的。
然后，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定在一张数学练习纸的左下角。
那上面的字迹，清秀、挺拔，结构匀称得如同精心雕琢过，笔画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气度。
落款处，那个熟悉的名字像一簇微小的火苗，倏地点亮了他眼底的灰暗——郑暖暖。是她！女儿的字！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上心头，驱散了片刻前因迟到和被注视带来的狼狈。
原来女儿的字这么好！他忍不住微微侧头，目光贪婪地在那面墙上逡寻，很快又找到几张。
语文的作文誊抄，英语的句子书写……每一张，那清丽娟秀的字迹都如同鹤立鸡群。
郑超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划过，仿佛能触摸到女儿书写时那份专注的余温。
他甚至在心底暗暗比较起来：这个“优”字，明显不如暖暖的笔画有筋骨；
那篇作文的字，大小都不够匀称……一股隐秘的骄傲，混合着迟来的发现带来的酸楚，悄悄在胸腔里膨胀。
“……这次期中检测，整体情况还是不错的。”
王老师的声音重新钻入耳朵，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平稳，“大部分同学都发挥出了应有的水平。当然，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基础知识的牢固程度，阅读理解能力的深度……”
郑超的心思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晃晃悠悠地飘着。
他下意识地拉开了女儿课桌的抽屉。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卷了边的课本，几支用短了的铅笔，一块被抠得坑坑洼洼的橡皮，还有一个边缘磨得发亮的硬壳笔记本。
他随手拨弄了一下那些铅笔，指尖却意外地触到抽屉内侧靠桌缝的地方，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他好奇地用手指抠了抠，一小团被揉得极紧的纸球掉了出来，滚落到抽屉底部。
郑超的心莫名一跳。他悄悄用余光瞥了瞥四周，前排的家长正专注地盯着讲台，没人注意他这个小动作。
他迅速用两根手指拈起那个纸团，很小，很硬实，带着被反复揉搓过的毛糙感。
他把它攥在手心里，温热的掌心甚至能感觉到纸张细微的抵抗。
他一点点地、极其小心地在膝盖上方展开它，像拆解一个脆弱而古老的秘密。
纸团被完全摊平在掌心。劣质的纸张，边缘被揉搓得起了毛刺。
然而，就在这张皱巴巴的纸中央，一行字清晰无比地映入眼帘：我爱爸爸。
四个字。工整、娟秀、一丝不苟，正是他刚刚在墙上反复确认、令他惊艳又心酸的那种字迹。
每一个笔画都稳稳当当，透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那“爱”字的点画，圆润饱满；“爸”字的最后一竖，收得干净利落。
这是郑暖暖的字，她的心迹，她藏在这逼仄课桌最深处角落里的声音。
没有任何预兆，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郑超的鼻腔，直逼眼眶。
视野瞬间变得一片模糊，像被水汽浸透的毛玻璃。
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绷紧，试图阻止那汹涌的酸楚破堤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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