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荆棘堡，七层。
卧室房门被轻叩了三下，仆人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
“李维少爷，宴会快开始了。”
“唔。”
李维含糊地应了一声，他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了起来。
带着惺忪的眼神，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不得不说，这房间……真是金碧辉煌得让人眼花。
丝绒窗帘厚重得能挡住任何一丝光线，鎏金烛台上的蜡烛比他胳膊还粗，那张大床，别说三五个人，就是七八个在上面打滚都绰绰有余。
每一处细节都在无声地炫耀着财力，生怕别人不知道此间主人多么富有。
李维扯了扯嘴角，这份奢华，实在不对他的胃口。
他宁愿房间小一点，朴素一点，但书架一定要多，最好能从地板堆到天花板。
被堆砌满的空间，才能让他感到真正的自在和放松。
不过，格鲁这份心意，或者说这份刻意营造的“重视”，他还是能感觉到的。
走到一人高的穿衣镜前，李维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一身略显朴素的衣物，与这房间的华美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孔雀窝的乌鸦。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口袋里摸出卡萨，将其轻轻放在了房间角落一张毫不起眼的矮桌上。
“卡萨，乖乖等我回来。”
李维低声叮嘱，那双总是盛着阴郁的黑沉眸子，此刻难得地透出几分柔和。
卡萨的双眼中，微弱的红光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回应他的嘱托。
李维深知卡萨能够感知到外人恶意的能力，他对卡萨的忠心护主非常感激，但自己这些年面对的那些恶意目光，很多……
如果将卡萨带去，迟早会出问题。
……
宴会的入口处已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巴特尔那魁梧的身影在人群中尤为扎眼，他正被一群衣着光鲜，笑容满面的安瑟苏塔名流乡绅簇拥着，不时发出一阵洪亮的笑声，谈笑风生间，自有一股豪迈气概。
领头周旋的，自然是格鲁。他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语调热情又不失分寸，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各色人等。
见到李维从楼梯上不紧不慢地走下来，格鲁立刻眼睛一亮，快步迎了上去，微微躬身，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期待。
“李维少爷，您对吾为您准备的卧室，可还满意？”
李维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喧闹的人群，他们脸上的表情丰富得像是在演一出滑稽剧。
“还、还行。”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如果能多点书，那就更好了。”
这特有的磕巴，配上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阴郁表情，反而透出几分贵族子弟特有的矜持与不经意的挑剔。
格鲁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李维语气中那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满，心中却是一动。
这位少爷，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般，只知道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废物……
亦或者，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故作清高，以维持某种可怜的自尊心？
想到这里，格鲁脸上堆满了微笑，继续追问。
“哎呀，是吾疏忽了！少爷您想要些什么书？尽管吩咐！不管是《龙文解析残章》还是《精灵族消亡史》，只要是这安瑟苏塔能找到的，吾都会为您弄来！”
紧接着，他话锋微转，看似随意地试探道：“少爷，您初来乍到，对这领地的事务，可有什么安排？恕我直言，按照格利亚老爷那边的消息，如果您想行使领主的权力，恐怕要等到国王殿下正式授予您爵位之后才可以。”
李维瞥了他一眼，这家伙的心思简直写在了脸上，那点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领、领地的事情，我没兴趣！你看着办就好！”
李维略作停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补充道：“我、我有些私事，你能帮忙吗？”
格鲁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心中更是活络开来。
他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胸脯拍得山响。
“当然！当然！少爷您尽管吩咐！”
“无论您是要什么东西，金钱，女人，亦或者什么珍稀的书籍！”
“只要您说得出来，赌上整座安瑟苏塔的财力，以及阿萨扎尔的姓氏，吾一定会让您满意！”
听到格鲁的应承，都扯到什么金钱女人上边，李维的脸微微一红，正欲反驳，却听到阿萨扎尔这个姓氏……
“不！你、你想错了！等等？阿萨扎尔……”
李维低声重复着这个姓氏，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中。
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同沉在幽深湖底的石子被无意间惊动，缓缓浮现在脑海。
他的表情，罕见地变得郑重起来，连带着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也睁大了些许。
“史、史密斯·阿萨扎尔，你认识吗？”
李维的声音很轻，甚至比平时还要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一杯混合了苦涩、微甜与怀念的陈酒。
他记得，在他还很小，自我封闭最严重，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的时候，有一位名叫史密斯·阿萨扎尔的中年人，曾到里希特庄园向父亲述职。
那位先生与旁人不同，他既不像其他人那样刻意讨好、曲意逢迎，也没有因为他的古怪孤僻而疏远或鄙夷。
史密斯先生会耐心地坐在他的窗台下，用温和的语调，给他讲很多外界的奇闻异事，讲那些广袤大陆上书本里看不到的风景与人情，讲沙漠王国中失落的古城，讲海洋深处发光的鱼群，讲北方雪原上狩猎的蛮族。
他的声音像冬日里的阳光，短暂地驱散过李维心中的阴霾。
后来，史密斯先生离开庄园，他们还通过书信交流过一段时间。
那些信件，是李维少年时期为数不多的慰藉。
直到李维十岁那年，书信突然中断了。
父亲格利亚告诉他，史密斯先生因病逝世了。
为此，李维还消沉了好一阵子，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格鲁听到“史密斯”这个名字，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笑容明显凝固了一瞬，眼底深处飞快地划过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阴鸷。
但他很快便将这丝情绪掩饰了过去，脸上重新堆起悲伤与感怀交织的表情，仿佛被勾起了无限的哀思。
“哦，天哪，史密斯·阿萨扎尔正是家叔！”
“唉，没想到李维少爷还记得家叔，家叔在世时，也常向吾提起您的聪慧与独特。若是家叔泉下有知，定会十分欣慰的……”
“总之，多谢您的挂念，李维少爷！”
格鲁长叹一声，语气沉痛，眼角似乎还挤出了几分湿润。
接着，格鲁像是突然意识到这是公众场合，而客人们都在等待着，于是向李维告罪一声，就开始招呼起了众人。
“诸位，诸位！李维少爷远道而来，想必也乏了。吾已备下薄宴，请诸位随我入席，为李维少爷接风洗尘！”
说着，他殷勤地引着众人，裹挟着不知所措的李维，浩浩荡荡地走向城堡一层那宽敞明亮的宴会大厅。
……
宴会厅内，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万千道璀璨的光晕，将整个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
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上面摆满了闪闪发亮的银质餐具。
各式各样听都没听说过的珍馐美味堆积如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空气中弥漫着葡萄酒的醇厚芬芳，以及贵妇们身上那混合了至少十几种名贵香水的浓烈气息，熏得李维鼻子有些发痒。
巴特尔一进宴会厅，便如鱼得水。
他毫不客气地占据了一个靠近食物堆的显眼位置，左右开弓，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还不忘端起酒杯与周围那些凑上来阿谀奉承的贵族们一一碰杯，豪爽地一饮而尽。
很快，他那英俊帅气的脸颊便泛起了健康的红晕，说话的声音也越发洪亮！
而李维，则被格鲁恭敬地安排在了主位。
他安静地缩在宽大得有些夸张的座椅上，几乎要被淹没其中，与这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些举着酒杯，满脸堆笑，试图上前攀谈的男男女女，在他看来，聒噪得如同几百只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令人心烦意乱。
他如坐针毡，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格鲁似乎看出了李维的窘迫和不耐，不动声色地为他挡下了许多不必要的应酬，滴水不漏地应付着那些热情过头的本地名流。
因为史密斯·阿萨扎尔的缘故，李维对格鲁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是产生了几分莫名的好感和信任。
两人偶尔低声交谈几句，但多是李维问，格鲁答。
“说、说起来，格鲁，你你对《古代符文解析》这本书，有、有没有研究？”
李维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不大，刚好能让格鲁听见。
根据格鲁在门口处提及的书名，李维认为格鲁应该也读过不少书。
格鲁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古代符文解析》？那可是本相当晦涩的典籍，据说作者是个疯疯癫癫的隐士。吾年轻时也曾有幸翻阅过，只可惜资质愚钝，未能参透其中万一……莫非少爷对符文有些许心得？”
“略、略知一二。”
李维磕磕巴巴地说道，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其、其中关于‘失落语’的转换逻辑，那位作者的观点，有、有几处谬误！”
“比如第三章第七节，关于‘风’元素符文与‘水’元素符文能量逆向传导的节点描述，就、就不对！”
“失落语源于太阳精灵，它们对元素符文的应用炉火纯青，但符文能量逆向传导绝非简单的覆写符文，而是要……”
接下来，李维越说越流畅，清晰无比地指出了书中几处关于古代符文能量传导模型、失落语言法阵构建的能量回路，以及特定符文组合引发的共鸣效应的错误，并给出了自己的见解和修正方案。
他甚至还提到了几种早已失传的符文变体及其可能的实际应用！
李维已经规划好了对“阴影”的研究方向，除了尝试理解其本质，他还打算将符文或者微型法阵，通过雕刻的手段烙在卡萨或者其他玩偶上，再辅以镶嵌魔晶石来提供能源。
这是他想到的，让他创造出的那些“阴影造物”们，使用这个世界超凡力量的最简单的方法。
在现实中经历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后，李维对自身安全的重视程度，已经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卡萨虽然能够出其不意地对付普通人，甚至一些低阶佣兵，但若是对上了真正有阶位的战士或者魔法师，恐怕还是不够看的！
必须想办法提升它的实力，以及自己的保命手段！
……
格鲁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是心惊，脸上的笑容也逐渐变得有些僵硬。
那些观点，那些论述，绝非一个普通贵族少年能够拥有的！
这李维少爷，哪里像传闻中那般愚笨无能、阴沉自闭？！
这分明是一个在近乎失传的符文学领域，有着惊人天赋和深厚学识的天才！
他原本以为李维只是个容易掌控的傀儡，现在看来，这位年轻的领主，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深邃。
而李维，也通过观察格鲁与那些名流贵族的周旋，以及他对自己提出的那些刁钻问题的应对，发现了这家伙在应酬交际方面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
至少比他自己强太多了！
在又一次艰难地应付完一位试图向他女儿推销自己的胖乡绅后，李维对这种社交场合的厌烦又加深了几分。
他现在只想赶紧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研究“阴影”，以完善他的计划……
因为史密斯·阿萨扎尔的关系，以及格鲁此刻表现出的博学与恭谨，李维此刻对格鲁抱有了相当大的信任。
于是，他看着格鲁，用那依旧磕巴，但却异常认真的语气说道：“格鲁…以、以后，安瑟苏塔的事务，就都拜托你了。你应该看出来了，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格鲁闻言，脸上先是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随即又带着几分为难和惶恐说道：“这……这如何使得？少爷，您才是安瑟苏塔的领主啊！吾只是代为管理，怎敢…怎敢全权处置？”
“就这么定了！”
李维不容置喙地打断了他，他实在不想让那些琐事打扰自己。
格鲁心中暗喜，如同灌了一口蜜水，他没想到事情进展的这么顺利——他甚至没有用上预先准备的那些手段，眼前这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就将领地的统辖全权相授。
虽然但表面上依旧诚惶诚恐地推辞了一番，最后才像是迫不得已般，深深一躬，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既然少爷如此信任吾，吾定当竭尽所能，鞠躬尽瘁，为少爷分忧！绝不辜负您的托付！”
他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自己的秘密计划，有了李维这块金字招牌，他许多原本束手束脚的行动，便能更加隐秘和顺利地进行了！
不过，对于李维的学识渊博，他倒也生出了几分真心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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