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潘家园。
王胖子的铺子还开着，门面不大，里面堆满了真假难辨的老物件，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和旧木头的气味。
他就坐在柜台后面那把吱呀作响的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一对核桃，眼神却没什么焦点，望着窗外熙攘的人流。
回来有些日子了。
身上的伤养得七七八八，古潼京、汪家基地那些事，像是上辈子的事，又被这京城的烟火气硬生生拽回了现实。他照常开店，跟街坊邻居插科打诨，偶尔收点小玩意儿，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跟吴携保持着联系，电话或者信息，聊些不痛不痒的近况，说说铺子的生意，问问吴携那小破古董店有没有开张。
他们都默契地避开了那个名字——予恩。
一开始，王胖子觉得，吴携那么执着地想找予恩，多半还是绕不开他三叔吴三行和谢连环的消息。那小子，心里那点家族羁绊重得很，像拴着秤砣，沉甸甸地坠着他。至于吴携对予恩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王胖子眼睛毒，早看出来了。
可他觉着，在吴携心里，予恩的分量，估计是比不上他那两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叔叔的。
直到后来，看着吴携一次次无功而返后那掩饰不住的焦躁和失落，看着他在提到青铜门时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王胖子才咂摸出味儿来。
他想轻了。
吴携自己恐怕都理不清那份矛盾。
一边是家族责任，是寻找亲人的执念；另一边，是那个身份诡谲、行为莫测，却偏偏让他上了心的予恩。
两种情绪撕扯着他，让他痛苦，让他进退维谷。但有一点王胖子能肯定，吴携不想予恩死，不想他就此消失。无论是因为消息的线索断了，还是因为……那份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情感。
王胖子叹了口气，手里的核桃转得慢了些。他本不想掺和进九门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里，太累，也太脏。
可思绪不听使唤，总是不经意就飘回过去。
他想起第一次见予恩的时候。那还是个半大少年模样的人，跟在吴携身边，眼神干净，表面装着点拘谨和好奇。
吴携介绍。
那少年便乖乖地喊他。“胖哥。”
声音清亮，带着不易察觉的生涩。
后来接触多了，那少年似乎也放松了些，偶尔会露出点符合年纪的活泼，跟着他们跑前跑后，“胖哥胖哥”地叫着。那几声“胖哥”，好像带着温度，一直烙在王胖子的记忆里，哪怕后面经历了那么多不堪。
哪怕后来予恩变得偏执、阴沉，周身笼罩着化不开的戾气，把他也算在“吴携他们”一伙里，毫不留情地对他下杀手。
可王胖子每次回想起予恩，脑海里最先冒出来的，还是最初那个少年，或者，是那个少年努力伪装出的、尚且带着几分青涩懵懂的样子。
“那时候……应该有那么一点点是真的吧？”
王胖子低声自语，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个早已不知所踪的人。
哪怕是在演戏，一个十几岁少年或者说，顶着少年皮囊的不知名存在的无形面具，总归是没能戴得那么天衣无缝，总会露出点属于他自己真实的棱角。
在莫名其妙多出那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之前，王胖子一直想不通。
他想不通予恩为什么对九门，对吴三行他们有那样深刻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那恨意浓烈得不正常，像沉积了许久，一朝喷发。
直到那段记忆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另一个少年，或许就是予恩的过去。被禁锢，被研究，被利用，被背叛……像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被所谓的“长生断言”和“使命”反复撕扯、消耗。
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一个用完即弃的牺牲品。
那一刻，王胖子忽然就明白了。
难怪……难怪予恩会变成后来那副模样，变得愈发“面目全非”。
或许，从来就没有人教过他，当承受了如此多的不公和伤害后，该如何正确地宣泄心中的痛苦和怨恨。没有人给过他一个可以完全依靠的肩膀，一个可以倾听的耳朵。
他所有的负面情绪，像毒液一样在心底发酵、淤积。
他最初的目的，可能并没有那么激进，只是想讨个公道，或者，只是想挣脱那令人窒息的束缚。
可在他们这些人一次又一次的“不得已”的伤害、怀疑和放弃中，在那无人可以述说、无人能够理解的孤寂里，那份怨恨不断叠加、扭曲。他最终只能选择用别人伤害他的方式，加倍的、激烈地模仿着，回报给这个世界。
他学了九门的算计，学会了汪家的狠辣，唯独没学会，该怎么被爱，怎么回归到信任人的时候。
王胖子觉得胸口有点发闷，他放下核桃，端起旁边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他想，要是……要是还有机会再见面，他不再只是口头约他来北京玩了。那话说得多了，轻飘飘的，像阵风，他们谁都没当真，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他得直接把人带回来。
不管用什么方法，先把人弄回北京，弄到自己眼皮子底下。至于吴携他们……王胖子眯了眯眼，心里盘算着。得想个法子错开，或许，让他们不再见面，对谁都好。吴携有他的路要走，予恩也该有他的新生，两条本就该平行的线，硬凑在一起，只会互相伤害，遍体鳞伤。
“实在不行……”王胖子看着窗外一个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跑过去的小孩，低声嘟囔了一句，“胖爷我就当多了个弟弟养着。”
养在身边，看着他，护着他，让他知道这世上除了算计和杀戮，还有涮羊肉的烟火气，有潘家园的喧闹声，有……一个虽然不着调但绝不会再放弃他的胖哥。
说好了带他发财的。
这话，他王胖子还记着呢。
虽然约了太久，物是人非，那个答应带他来发财的人，可能早已忘了不在乎。
但他还记得。
他把那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咂了咂嘴，重新拿起那对核桃，用力地盘了起来，眼神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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