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余惊讶，不由失声：“他怎么会...这样？”
毫无疑问。
在听到武轻雪的指控时，陈余是不免有些愕然的。
慕容政淳与武轻雪既有了自己孩子，说明二人之间或多或少是有感情的。
否则，便不会有慕容雪的存在。
可既是如此，此时武轻雪又怎会贸然指控当年慕容政淳会对她起杀心？
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纵然后来他俩之间因为某些缘故产生了隔阂，乃至兵戎相向，当也不会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可按武轻雪眼下的态度，却表露出了对慕容政淳无以复加的恨意...
若说当中没有一些隐故，那便是假的。
而彼时的满江镇，乃御窑重地，号称大山中的明珠，专为皇室烧制贡品，虽只是个小地方，但地位级别可不低。
鼎盛时的满江镇，那是一派欣欣向荣。
慕容政淳在满江镇担任了多年的御窑监察使，从四品大员的待遇，可以说是那时候满江镇的塔尖人物。
不过，在先帝染病期间，突然下旨取缔满江镇的御窑地位，并撤离所有官员之后，徐阳县就此荣光不再。
大批朝廷官员和氏族的撤离，宣告了这座山中小城的衰落，从此一去不返。
徐阳县的县志中，便详细记载了关于这座小城的兴衰史。
陈余的前身后来接替了老陈的衙役位置，自然是读过县志的，因此一语便猜中了当年武轻雪逗留过的青楼叫“醉芳楼”。
武轻雪道：“自醉芳楼那名老鸨大肆宣扬售卖朕的初夜后，一时间在满江镇掀起了不小的舆论。朕二八年华时，也算风姿绰约，不说倾国倾城，当也配得上一方花魁，引来无数风骚豪客...并非什么意外之事。”
“而那时的慕容政淳也属意气风发，处处留情的不羁年纪，得知镇上青楼寻来一美艳花魁之后，又怎会不来瞧瞧？”
听此。
慕容雪目光闪烁，似乎已经猜到后续会发生什么事的样子，脸色微妙。
陈余则苦笑道：“那时的慕容政淳既是镇西王府的公子，又是御窑主官，家世显赫，位高权重。如果他对你产生了兴趣，那整个满江镇的权贵...估计无人敢与之争抢。”
武轻雪也露出一抹类似自嘲的笑容，道：“没错。朕当时流落异国他乡，又不能随便暴露身份。为求活命，就算是失贞...也不得不对现实妥协。慕容政淳在拍卖会那晚，只是出面问了朕的名字，满江镇各路权贵便无人再敢参与竞拍，暗自离去。”
“二十年前的慕容家正是最受大景皇帝器重的时候，没人敢与他们争抢什么，他对朕表露出了兴趣，朕...就只能是他慕容政淳的附属。这点，毋容置疑。绑架朕的那名老鸨，当晚就把朕送入他的府邸。”
陈余谨慎的样子，“所以...就是那晚，让圣人怀上了少君？你并非自愿？”
武轻雪不置是否，脸色忽闪，沉默了半晌后，道：“奇怪的是...当晚，他竟对我相敬如宾，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非但没有强迫朕，还直言...对朕没有丝毫兴趣，之所以在拍卖会上询问朕的名讳，并表现出爱慕的姿态...不过是看出朕并非风尘中人，因而试图营救。”
“他说...朕可居住在他的府邸中，以他情人的身份自居。半年后，他会遣人送朕离开，还朕自由，权当是做一件好事。”
陈余再次惊讶，同时似乎也猜到了后来二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深沉道：“明白了。那也就是说，雪儿的出生并非偶然，也不涉及强迫，而是完全出自...自愿的两情相悦。”
“慕容政淳虽有多情浪子之名，但那只是他抗拒世俗，拒绝回归家族，接受父兄安排命运的举动。实际上，他是个款款君子，且颇有抱负。在后来圣人与之相处的半年间，你二人日久生情，私定终身，这才有了雪儿...”
“本是一桩救人之举，却也延伸出了一段真挚情缘？”
武轻雪虽没有否认这样的说法，脸上却布满愤怒，道：“哼，那次他没有做出禽兽行为，就证明他是谦谦君子？既是谦谦君子，又何至于抛弃朕，弃雪儿于不顾？一切，都只不过是表象，是他的遮掩罢了！”
“这贼子表里不一，一面说对朕不感兴趣，一面又对朕温柔以待，视如爱人。朕在他的糖衣炮弹之下，渐渐沦陷...竟对他产生了真心，乃至不惜冒着心竭的风险，也要为他诞下爱女。”
“谁知，当镇西军的捷报传来，慕容家被封王爵，满江镇被撤销御窑地位，他被大景朝廷召回京都时，却背弃诺言，意图杀了我们母女俩...”
“朕当时顶着艺伎的身份，地位低下，何以配得上他堂堂王府公子的荣光？加上...与他交心后，朕对他坦白了一切，将朕是大周公主的事儿告知于他，他就更不可能让朕再活着。”
“朕本为缔结两国盟约而来，若无意外，乃是贵妃。即便是途中生变，流落民间，逃过一劫后，也应当返回宫中正位。而他阴错阳差之间，与朕有了子嗣，若是传到大景皇帝那里，他便是死罪。”
“不仅他要死，整个慕容家也不可幸免。那他又岂会让我活着？曾经对朕许下的昭昭誓言，山盟海誓，不过是虚情假意！就在他跟随大景朝廷禁卫返回京都的第二天，也是朕抵达满江镇的第二年春天，雪儿...才刚满月，一伙杀手就突袭了我们的府邸，想将我们母女杀人灭口，掩饰他慕容政淳染指贵妃的罪责！”
“好在，朕不是傻子，两年来也私下养了几名忠心的护卫。在护卫的帮助下，朕得以带着雪儿逃入深山，暂避一劫。”
陈余神色微变，听武轻雪这么一说，他俨然猜到了大周为何执意对大景用兵的缘由。
因为愤恨一个人，而迁怒一个国...听起来荒谬，却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武轻雪明言不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覆灭大景，或许就正是为了报复当年慕容政淳始乱终弃之仇。
至于为何要等到现在才动手，也必然掺杂着极大的因素。
但陈余没有打断她，沉默以对。
他知道要想理清两国之间的嫌隙，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却也不能不听。
武轻雪顿了顿，冷笑接道：“朕躲入满江镇深山后，一躲就是数月，虽暂时无虞，但也绝非长久之计。你并不笨，应该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怎么做才是对朕最好的。”
“也是在那时候，朕遇到了在大景国中的第二位恩人...”
陈余想了想，点头脱口而出，道：“且不谈当时的慕容政淳为何会突然起杀心，单说圣人要保住性命，就只有冒险返回大周，才有一线生机。而你的第二位恩人，就是...当年换防路过的陈州军？”
还在江南吴州之时，裘老八就透露过，他那位“大哥”...也就是曾经的陈州军主帅，后来的济州军大帅，曾在途中救助过慕容雪的生母。
故而，陈余不难猜到此时武轻雪口中的“第二位恩人”是谁。
武轻雪点头，“大景陈州军主将，名叫陈青云。他原本驻守你们大景的中都幽州，任中都禁卫主将，因为某些缘故被临时换防济州，路过安州徐阳县，恰巧在朕遇到袭杀时出手相救。”
“朕躲入深山后，杀手并未停止搜索，而朕不能永远藏着。就算不顾及自身安危，也不得不为还在襁褓中的雪儿着想。冒险走出深山后，被杀手发现袭击，陈青云路见不平，救下了我俩。”
“但他军务在身，并不宜久留，更不便插手朕的事情。朕在他军中逗留数日后，在他的安排下秘密赶回大周。但...那是逃亡，谁也不知道中途会发生什么，朕不能让雪儿跟着朕冒险...”
陈余道：“因此，你把雪儿又送回了满江镇？”
武轻雪肃然之色，“是！根据陈青云的建议，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慕容家的杀手不会想到朕会把雪儿送回满江镇，她留在虎穴之中，反倒是最安全的。”
“离开陈将军的队伍后，朕在护卫的帮助下，再次潜回满江镇，想将雪儿托付给一户老实人家寄养。待朕安全后，再差人来接回她。但当时的满江镇正在经历大迁徙，想找个老实人家谈何容易？”
“这一躲，又躲了半年多。终于，在半年后的一夜，镇上老陈家婚宴的当晚，我与侍卫趁夜出来物色人家时，发现有几个重伤的黑衣人在陈家门口留下了一名男婴...”
话说到这。
陈余神情巨变，瞳孔暴突，赶忙追问道：“什么？你...你亲眼见到有人把一男婴留在陈家门口？他们是谁？”
有关于他自己的身世，养父母并没有对他隐瞒。
陈余是知道自己乃养子的，而且就是在老陈夫妇成亲的当晚被遗弃在家门口。
换句话说，那个将他留在陈家门口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的亲生父母。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陈余本已不抱有寻回亲人的打算。
却没想到...此时武轻雪却说她当年亲眼见到留下男婴的人。
若无意外，当年的那个男婴，就必是陈余无疑，不免就让他错愕不已。
武轻雪道：“朕亲眼所见，而且后来还找上了他们。他们是谁...朕自然很清楚，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陈家捡到那个男婴后，对他视如己出，关怀备至，明知那男婴患有顽疾，长大后恐会不健全的情况下，仍不离不弃。”
“可见陈氏夫妇是可以托付之人，雪儿暂时跟着他们，朕也可放心。”
陈余有些焦急，很想追问当年遗弃自己的人是谁，但碍于武轻雪暂时不愿提及，便只能先顺着她的意思，转而道：“明白了。陈氏夫妇连一个有病的弃婴都不忍舍弃，如果答应替你暂时照顾雪儿，那就绝对不会懈怠。”
武轻雪点头，“说对了。朕冒险把身份秘密全部对陈氏夫妇说明，恳求他们替我照顾雪儿一年。一年后，朕会回来接她。而为了护她周全，朕仍要现身引走杀手，让雪儿暂时远离危险。”
“慕容家的杀手只要追着朕走，满江镇就可以恢复平静，雪儿可安。但仅是这些，还远远不够！万一朕被抓到，雪儿必然也难逃一死，乃至会连累陈氏夫妇。”
“于是，朕嘱咐陈氏夫妇，公开了雪儿的身份，让全镇的人都知道她是慕容政淳的私生女。如此一来，雪儿就有了舆论的保护，慕容家再对她下手，那就是虎毒食子！”
“慕容家好歹是王爵大将之家，怎么说也不会轻易让自己背上残害子嗣的骂名！揭露雪儿的身份，虽会让雪儿遭受非议，却可以保她一命，不得不为...”
陈余皱眉，终于是明白慕容雪私生女的身份为何会全城皆知了。
原来竟是当年武清雪和陈氏夫妇刻意为之...
曝光慕容雪的身份，虽然会让她承受舆论的压力，却也间接保住她一命。
如果当年慕容雪死于非命，舆论定然会指向慕容家“虎毒食子”，慕容家要是不想惹上骂名，就得被迫留慕容雪一命！
这时。
慕容雪黯然开口道：“那一年后，你为何不来？”
武轻雪闻声，脸上露出一抹落寞，缓缓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道：“雪儿，母亲也是不得已，并非刻意失约...”
“你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你回国后，既已坐上皇位，向大景要一个人，还不简单？”
慕容雪有些难以理解。
武轻雪再次苦笑：“朕回国之后，几经辗转，这才知道...当初送亲队伍遭遇马贼洗劫并非偶然，而是朕的皇叔与大景朝中某人勾结，意图杀朕，破坏两国盟约。”
“而且在朕赶到神都时，神都已经陷入内乱。皇叔起兵血洗神山皇宫，已将朕的所有哥哥姐姐们都杀光了。就连父皇...也已被软禁起来，沦为傀儡。当时情况紧急，皇叔距离夺得大位就差一步！”
“好在朝中仍有忠臣护国，西城守备将军得知朕大难不死，且已回归京都后，毅然以镇之名起兵讨逆，大战持续了数年，终将皇叔余孽扫荡干净。”
“只不过大周武氏嫡系经此过后，一片凋零，唯独朕这个庶女有资格继承大位。后来的事儿，你们应该都有所了解了。朕继承皇位，历经十年图治，这才有了现在神都的稳固，大周的盛世天威。”
“而与陈氏的一年之约到期时，朕正在带领大军扫除奸逆，如何能分身去大景？”
慕容雪俏脸微变，迟疑了半分后，才道：“可后来你坐稳皇位，又为何不来？”
武轻雪道：“朕遣使去过大景要人，可慕容政淳亲自出面，说...你已经夭折了...”
“他说我死，你就信了？”
“朕不信又能怎样？那时的大周刚刚平息叛乱，百废待兴。大景西境有三十万镇西军，朕就算不信，也不能怎样！只能先韬光养晦，发展壮大，待日后出兵大景，为你复仇！而事实说明，朕没有猜错，朕的女儿怎会轻易死去？”
说着。
武轻雪动容，想要伸手去抚摸慕容雪的脸庞。
慕容雪却退开半步，道：“这么说来，他...在信中没有对我说谎。你在经历大周兵变之后，已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大周公主...而是变成了一个暴君！”
在扬州城外的山洞时，慕容雪偷了张贺的锦囊，锦囊中便有慕容政淳对当年事件的另一番说辞。
很显然，她如今这个反应，说明...在慕容政淳眼中，武轻雪又是另外一个形象。
事实，或许仍不是“事实”。
陈余见武轻雪已说完当年之事，不禁追问道：“圣人可否先说当年遗留那名男婴之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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