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号”的柴油引擎在极光下发出粗重的喘息，如同被困的巨兽。浓重的海雾在墨绿色的天幕下翻涌，将渔村昏黄的灯火迅速吞噬。韩默站在湿滑的船头甲板，手中那块来自零点站的原始样本残片正发出微弱的、持续的脉动，像一颗被唤醒的心脏贴着他的掌心搏动。每一次搏动，都牵引着他胸口的旧伤疤，传来一阵阵既非疼痛也非舒适的灼热共鸣，固执地指向西北方那片被浓雾与黑暗笼罩的海域。
“航向285，保持低速。”韩默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破碎，传入驾驶舱。掌舵的老奥拉夫点了点头，布满海盐侵蚀痕迹的脸在仪表盘幽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不需要现代导航仪，那双阅尽挪威海风暴的眼睛就是最好的罗盘。
颜殊裹着厚厚的毛毯，斜靠在船舱门框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瞳孔边缘的金色纹路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她看着韩默的背影，感受着空气中无形的、由那金属箱和1号样本共同编织的“场”。“他在那里，”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引擎的噪音，“很平静…也很警惕。像守着一座古老灯塔的巨人。”
安娜·克莱门蹲在船舱角落，用便携设备快速调取着加密数据流，屏幕的冷光映亮她颈间那条伪装成时尚项圈的控制器。“舰队加速了，代号‘海狼’。他们锁定了同一个坐标区域，误差不超过五海里。”她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职业性的冷酷计算，“我们领先，但优势不超过一小时。他们的声呐阵列一旦开启，我们就是海图上最亮的靶子。”
“埃米尔？”韩默没有回头。
“算着呢！”男孩的声音从船舱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紧绷感。他和米哈乌挤在一张小桌旁，面前摊着海图，旁边是米哈乌用蜡笔画出的潦草图案——扭曲的旋涡和强烈的光束。埃米尔的手指在计算尺和笔电键盘间飞快切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潮汐流在改变…一股异常强的底层流正从目标区域向外扩散，像是…被推开的水？还有…米哈乌看到的‘光’，不是极光！是海里的！频率…对上了！是监管局声呐探测频率的逆向波动！”他猛地抬头，眼中是震惊与兴奋交织的光芒，“1号样本！他在干扰！用海里的光干扰声呐！”
米哈乌用力点头，小脸煞白，紧紧抓着埃米尔的胳膊：“光…好多光…像…像发怒的鱼群！在撞那些大船！”他描述的景象带着孩童的直观，却让在场的成年人脊背发凉。用海洋生物发光现象制造声学屏障？这超出了列维博士笔记中所有关于Gene-x能力的记载！
“海妖号”如同幽灵，在越来越浓的雾霭和越来越汹涌的暗涌中穿行。韩默手中的残片脉动陡然加剧，指向的拉力变得几乎要挣脱他的掌控。与此同时，一阵尖锐、高频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刺入所有人的耳膜！
“嗡——滋滋——”
船舱里的简易灯泡瞬间炸裂！安娜的设备屏幕疯狂闪烁，随即黑屏！埃米尔面前的笔电也“啪”地一声熄灭！
“电磁脉冲？！”安娜低吼，迅速拍打设备试图重启，但毫无反应。
“不…不是！”颜殊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颤抖，她扶住舱壁，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是…他！1号样本！警告！他在…拒绝靠近！”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在承受无形的重压，“太…太强了…像…风暴…”
话音未落，“海妖号”船体猛地一震，仿佛撞上了无形的墙壁！船速骤降！老奥拉夫死死把住舵轮，布满青筋的手臂肌肉贲张，他朝着浓雾深处发出一串愤怒的挪威语咒骂。
“暗涌！巨大的暗涌！像海底下有东西在翻身！”他吼道。
韩默胸口的伤疤骤然变得滚烫，仿佛烙铁灼烧！他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手中那块原始残片不再仅仅是脉动，而是发出一种低沉的、几乎要震碎骨骼的共鸣！这股力量狂暴地冲刷着他的神经，试图建立某种连接，却被那伤疤形成的、来自零点站的“烙印”死死阻挡。两种同源却不同质的能量在他体内猛烈冲撞，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韩默！”颜殊惊呼，挣扎着向他靠近。
“别过来！”韩默低吼，汗水瞬间浸透了内层的衣物。他强迫自己集中意志，对抗着体内翻江倒海的冲突。就在这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深处——一段破碎、冰冷、非人的“声音”碎片，如同沉入海底的冰川相互摩擦：
“离…开…外…来…者…污…染…”
这“声音”带着一种亘古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排斥，正是来自那深海的源头！
“他在说话…”韩默咬着牙，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拒绝所有靠近者…把我们…视为污染…”
安娜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失控了？还是…变异得太彻底？”
“是保护！”颜殊急促地喘息，努力调动着自己尚未恢复的力量，试图在那狂暴的“场”中捕捉更清晰的意识碎片，“那箱子…他把自己…锁在了外面！他在阻止任何人…接近箱子！包括…我们！”
奥拉夫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前方翻滚的浓雾，突然用挪威语咆哮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渔民面对未知海洋力量时的原始敬畏与恐惧。他猛地向左打满舵！
几乎在同一秒，一道刺目的、粗大的惨白色光柱毫无征兆地从浓雾深处破空而至，带着毁灭性的高温，瞬间蒸发了沿途的雾气，狠狠擦着“海妖号”右舷射入海中！
“轰！！！”
被击中的海面剧烈沸腾，腾起大团灼热的白色蒸汽！刺鼻的臭氧味和海水蒸发的腥咸瞬间弥漫！被光柱边缘高温波及的船体钢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迅速变红、扭曲！
“定向能武器！”安娜厉声喝道，“‘海狼’！他们发现干扰源了！在攻击1号样本的位置！”
“海妖号”在奥拉夫精湛的操舵下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光柱的核心，但剧烈的颠簸和灼热的气浪还是让船体剧烈摇晃。米哈乌和埃米尔被甩到船舱角落，撞成一团。米哈乌发出惊恐的尖叫。
“坐稳！”韩默大吼，强行压下体内的剧痛和那冰冷“声音”的干扰，将全部注意力投向武器袭来的方向。浓雾被光柱撕开的短暂空隙中，他捕捉到了三艘流线型战舰模糊而狰狞的轮廓，如同雾海中的钢铁鲨群。
“右满舵！进那片礁石区！”奥拉夫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指向海图上标注着密集危险符号的区域，“只有那里！他们的声呐会抓瞎！鱼雷也不敢乱钻！”
“海妖号”在老人不要命的操控下，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扎向一片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群。船底不断传来令人心悸的刮擦声。浓雾和嶙峋的礁石成了他们暂时的屏障。
暂时安全，但困局已成。前有1号样本构筑的、无差别排斥的深海屏障，后有监管局的致命舰队。
船舱内一片狼藉。米哈伊还在小声啜泣，埃米尔努力安抚着他，脸色同样苍白。安娜尝试了所有备用电源，设备依旧死寂。颜殊靠在舱壁上，闭着眼，额角渗出冷汗，似乎在极力对抗着那无处不在的深海压力场。
韩默看着掌心那块依旧在顽强搏动、却无法再提供清晰指引的原始残片。伤疤的灼痛和深海“声音”的冰冷排斥在体内拉锯。他猛地握紧残片，力量之大让指节咯咯作响。他走到颜殊面前，蹲下。
“颜殊，”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压过引擎的喘息和海浪的咆哮，“我需要你连接他。不是对抗，不是说服…是让他‘看见’。”
颜殊睁开眼，金色的纹路在她眼瞳深处流转：“看见？看见什么？他排斥一切…我的连接会被撕碎…”
“看见这个！”韩默摊开手掌，露出那块原始样本残片。它在他的掌心微微震颤，发出微弱却恒定的共鸣。“看见零点站！看见列维博士留下的‘烙印’！”他指向自己胸口，“还有…看见他们！”他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埃米尔和米哈乌，扫过咬牙坚持的老奥拉夫，最后落在安娜身上，“看见我们不是为了那箱子里的力量而来！看见监管局要做什么！看见E-7d！”
“E-7d…”颜殊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她明白了韩默的意图——不是用力量对抗力量，而是用同源的共鸣和无法辩驳的事实，去穿透1号样本那因漫长守护和排斥而筑起的冰冷心墙。传递真相，传递威胁，传递…同类的存在。
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似乎让她精神一振。她闭上眼，双手轻轻覆盖在韩默握着残片的手上。指尖冰凉。她不再试图向外拓展自己的感知去连接那狂暴的深海意志，而是向内沉潜，将全部精神集中在那块小小的残片上，集中在韩默胸口那片承载着沉重历史的烙印上。
一种奇异的共振开始在两人之间产生。颜殊耳后、颈部的金色纹路骤然亮起，不再是病态的闪烁，而是流淌着温和而坚韧的光晕。她自身的“情绪调节”能力，此刻化作了传递信息的纯净桥梁。韩默感到掌心残片的搏动开始与颜殊的呼吸、心跳，甚至与他伤疤的灼痛奇异地同步起来。
一段被压缩的信息流，如同无形的电波，以原始样本残片为发射源，以韩默的“烙印”为认证标识，以颜殊的精神为纯净载体，穿透了“海妖号”的船体，无视了狂暴的暗涌和电磁干扰，径直射向那深海屏障的核心！
信息里没有言语，只有强烈的意念和破碎的画面：
——零点站地下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墙壁，培养舱刺目的冷光，痛苦的嘶吼……
——列维博士笔记上潦草而绝望的笔迹，那句“它不应属于任何人”……
——埃米尔在渔村阳光下计算潮汐的侧脸，米哈乌惊恐地描述黑房间的呓语……
——安娜投影仪里那些标着“E-7d”的胚胎培养舱，冰冷、无情的编码……
——最后，是“海狼”舰队那毁灭性的惨白光柱，撕裂海雾的狰狞瞬间！
信息发出，颜殊如同虚脱般向后倒去，被韩默一把扶住。她浑身被汗水浸透，呼吸急促，颈部的金色纹路光芒黯淡下去，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丝期待和深重的疲惫。“传…传过去了…”
时间仿佛凝固。引擎声、海浪声、孩子们的喘息声都变得遥远。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深海的回应。连老奥拉夫都放轻了操舵的动作，浑浊的眼睛紧张地瞟着海面。
一秒。两秒。五秒。
韩默掌心的残片，那持续不断的脉动，毫无征兆地…停止了。
紧接着，一股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波动从残片内部传来！不再是狂暴的排斥，不再是冰冷的警告，而是一种深沉、悠远、带着巨大疑惑和审视的…共鸣！这共鸣如同古老编钟被敲响的第一个音，低沉、宏大，瞬间压过了船上所有的噪音，直接回荡在每个人的意识深处！
与此同时，笼罩在“海妖号”周围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深海压力场，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消散。那刺骨的寒意和排斥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被某种古老存在注视着的宁静。
“他…他收到了…”颜殊虚弱地说，嘴角却勾起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看海面！”埃米尔趴在舷窗上，指着船侧下方的海水惊呼。
众人凑过去。只见漆黑如墨的海水深处，无数细小的、幽蓝色的光点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如同呼吸般明灭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迅速汇聚成一条清晰的光带。这条由无数发光浮游生物组成的蓝色光河，在绝对的黑暗中蜿蜒伸展，温柔而坚定地指向西北方，穿透浓雾，照亮了前方的航道。
“他…”米哈乌睁大了眼睛，忘记了恐惧，小脸上满是纯粹的惊奇，“他在给我们…点灯？”
老奥拉夫看着那条梦幻般的蓝色光路，划了个古老的十字，用挪威语低低地念诵了一句什么，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他不再犹豫，猛地一推舵轮。
“海妖号”的引擎再次发出低吼，船头破开波浪，沿着那条由深海意志亲自点亮的、幽蓝的光之航道，义无反顾地驶向浓雾和黑暗的最深处。
韩默站在船头，海风猛烈吹拂着他。胸口的伤疤不再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沉静的温热，仿佛与深海下方那个古老而强大的存在，终于建立起了一丝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联系。他握紧了手中那块暂时沉寂的残片，目光锐利如刀，刺破重重迷雾。
“全速前进。”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甲板，“终点就在前面。”
蓝色的光带在前方无声流淌，如同一条通往深渊的星之路。引擎的咆哮撕碎了凝滞的空气，“海妖号”这艘饱经风霜的渔船，载着它肩负着沉重使命的乘客，在深海之主的指引下，劈波斩浪，冲向那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核心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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