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守山的满月酒席的热闹喧嚣,如同夏日里最后一阵急雨,来得酣畅淋漓,去得也干脆利落。屯里人家家户户分到的红皮鸡蛋吃完了,弥漫在空气里的酒肉香气也渐渐被日常的炊烟和泥土气息取代。生活仿佛又回到了固有的轨道,参园需要精心照料,旅游接待户需要维持整洁迎接零星的客人,田里的庄稼在伏天里拼命吸收着阳光雨露,酝酿着秋天的收获。
然而,一场远比山神祭和儿子降生更为隐秘、却可能彻底改变曹大林个人命运乃至草北屯未来走向的风暴,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并最终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午后,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那天,公社的吉普车再次卷着尘土驶入了草北屯,这次下来的不是文化考察团,而是公社的党委李书记和组织委员老马。他们的神情严肃而正式,直接找到了正在合作社办公室里和秋菊、老会计核对账目的曹大林。
简单的寒暄过后,在李书记的示意下,老马拿出了一份盖着红头文件印章的通知,语气郑重地向曹大林宣布了公社党委的一项决定:鉴于曹大林同志在草北屯合作社工作期间表现出来的卓越领导能力、开拓精神和显着成绩(特别是成功带领社员开展多元化经营,探索旅游发展新路,并与国营林场达成重要合作),经公社党委研究决定,并报请上级批准,拟调任曹大林同志到公社管委会工作,担任分管农林水利工作的副主任(副科级),希望他能在更大的平台上发挥作用,为全公社的发展贡献力量。
这个消息,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小小的合作社办公室里炸响。
老会计手里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了账本上,溅开一小团墨迹。
秋菊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就连窗外偶然路过的社员,听到只言片语,也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地张望着。
公社副主任!副科级干部!
这对于一个世代务农、最高只当过生产队长的草北屯人来说,简直是鲤鱼跳龙门般的天大机遇!意味着曹大林将跳出“农门”,成为名副其实的“国家干部”,端上铁饭碗,拥有城镇户口,享受各种待遇,社会地位和未来发展的空间,与困守在这山沟沟里将是天壤之别!这是多少农村基层干部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机会!
李书记看着沉默不语的曹大林,语气恳切地补充道:“大林同志,公社领导班子对你寄予厚望啊!你在草北屯搞的这几样,很有想法,也初见成效。希望你能把这里的成功经验带到全公社去,帮助其他大队也找到适合自身的发展路子。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和考验!”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看着曹大林,等待着他的反应。羡慕、惊讶、不舍、担忧……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秋菊和老会计脸上交织。
曹大林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份调令通知的纸张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惊喜,反而笼罩着一层深深的思虑。这个消息太突然了,突然到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巨大的冲击和其后更为巨大的抉择。
“李书记,马委员,”过了好一会儿,曹大林才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感谢组织上的信任和培养。这件事……太突然了,能不能……容我考虑几天?”
李书记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理解地点点头:“当然,这是关系到你个人前途和家庭的大事,慎重考虑是应该的。组织上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送走了李书记和老马,合作社办公室里的气氛依旧凝重。老会计捡起钢笔,试图继续算账,却几次写错了数字。秋菊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文件,眼神有些飘忽。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整个草北屯。
“听说了吗?公社要调曹支书上去了!当大官了!”
“真的假的?我的天爷!那可是副主任啊!”
“大林这是出息了!咱草北屯也出了个人物!”
“那他要是走了,咱合作社咋办?参园咋办?旅游刚搞起来……”
“是啊,德海叔年纪大了,愣子毛躁,秋菊是个姑娘家……这摊子谁能接得起来?”
屯子里议论纷纷,有为曹大林个人感到高兴的,但更多的,是一种突然失去主心骨般的茫然和担忧。曹大林不仅仅是支书,更是草北屯走出困境、寻找新路的灵魂人物。他若一走,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会不会就此熄灭?
这种担忧,在当天晚上曹德海、老会计、刘二愣子、秋菊等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到曹大林家时,达到了顶点。
曹德海吧嗒着旱烟,眉头紧锁,半晌才吐出一句:“大林,这是好事……个人前程,耽误不得。”
老会计叹了口气:“是啊,机会难得。就是……咱合作社这一摊子……”
刘二愣子直接嚷道:“曹哥,你不能走啊!你走了俺们咋整?那些条条框框,俺弄不明白!”
秋菊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曹大林,那眼神里有关切,有理解,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恳求。
春桃抱着刚刚睡着的儿子守山,坐在炕里边,安静地听着。她没有插话,只是偶尔用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襁褓,目光温柔地落在丈夫凝重而挣扎的脸上。
曹大林听着大家的话,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他知道,大家都说的是真心话。去公社,意味着更广阔的天地,更高的起点,是为他个人和家庭谋取了一个无比光明的未来。留下来,意味着要继续在这山沟沟里,面对着无数琐碎的难题,承担着带领大家前行的巨大压力,前途未卜。
这一夜,曹大林彻夜未眠。
他披衣起身,没有点灯,借着窗外清冷的月光,看着熟睡中的春桃和儿子。守山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详纯净。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儿子柔嫩的脸颊,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为这孩子创造一个更好未来的冲动。去公社,无疑能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更好的生活条件。
可是,当他目光转向窗外,望向月光下那一片片熟悉的屋顶,望向远处黑黢黢、如同巨兽脊背般沉默的群山时,另一种更加汹涌的情感攫住了他。
他想起父亲和赵把头在这片山林里跋涉的身影,想起自己接过那杆老套筒时的郑重,想起合作社成立初期大家的迷茫和期待,想起王奶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旅游试点时的信任,想起山神祭上那头独耳母熊回望的深邃眼神,想起自己为儿子取名“守山”时立下的誓言……这山,这水,这屯子,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都早已和他的生命血肉相连,无法分割。
草北屯的蓝图刚刚铺开,参园需要巩固,旅游需要提升,“山海联运”需要深化,那封关于温泉的信还在他抽屉里等待决策……这一切,都如同他亲手栽下的树苗,才刚刚扎根,远未到能够独立经受风雨的时候。他若此时离开,等于是在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上抽走了最重要的主心骨。他仿佛已经看到,他离开后,合作社可能因为缺乏强有力的领导而陷入内耗和停滞,刚刚兴起的旅游可能因为管理不善而夭折,与林场的合作可能无疾而终……那些信任他的目光,将会被失望和迷茫所取代。
个人前程与集体责任,小家温馨与大家未来,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他心中激烈地拉扯、碰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第二天,他谁也没告诉,一个人默默上了山。他沿着熟悉的兽道,一直走到能够俯瞰整个草北屯的那处最高的山梁上。此时,朝阳正喷薄而出,万道金辉洒落在层峦叠嶂的群山之上,洒落在山谷里那片被绿色环抱、炊烟袅袅的屯落之上。参园的苗床在阳光下泛着油绿的光,几户旅游接待户院里晾晒的白床单格外醒目,通往山外的土路像一条蜿蜒的带子……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久久地凝望着这片他出生、成长、并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土地。山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襟,也吹拂着他纷乱的思绪。
他想起了李书记的话,“在更大的平台上发挥作用”。可是,什么才是“更大的平台”?是公社那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还是脚下这片生机勃勃、正等待着他带领去开创未来的广阔天地?
答案,在他心中渐渐清晰。
当夕阳再次将天空染红时,曹大林步履沉稳地走下了山梁。他的脸上虽然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澈和坚定,仿佛所有的挣扎和迷茫都已在那山风与夕阳的洗礼中尘埃落定。
他直接回到了家。春桃正在灶台边忙碌,准备晚饭,儿子守山在炕上咿呀学语。看到他回来,春桃投来探询的目光。
曹大林走到炕边,抱起儿子,用长出了胡茬的下巴轻轻蹭了蹭孩子娇嫩的脸蛋,惹得守山咯咯直笑。
然后,他转向春桃,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哪儿也不去。”
春桃看着他,没有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只是温柔地问:“想好了?”
“想好了。”曹大林重重地点头,目光越过春桃,望向窗外草北屯的万家灯火和郁郁葱葱的山林,“我的根就在这儿。草北屯这副担子,我既然挑起来了,就不能半道撂下。守山将来长大了,我希望他能为他爹是个有始有终、守护家乡的人,而感到骄傲。”
第三天,曹大林亲自去了一趟公社,找到了李书记,郑重地、也是坦诚地说明了自己的决定。
李书记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复杂地说道:“大林啊,说实话,我预料到你可能会这么选,但还是为你感到可惜。不过,我尊重你的选择。你能舍弃个人的前程,坚守在基层,这份担当和情怀,更难能可贵。好好干!公社这边,以后还是会全力支持草北屯的工作!”
当曹大林婉拒调任、选择继续留在草北屯的消息传回屯里时,担忧和议论瞬间化为了巨大的欣慰、感动和更加坚定的拥护。
曹德海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对老会计说:“俺就知道,这孩子,靠得住!”
刘二愣子兴奋地直搓手:“俺就说曹哥不会丢下俺们!”
秋菊看着曹大林,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更加坚定的追随。
曹大林知道,他的这个抉择,意味着他将自己未来的命运,与草北屯这片土地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前路依然漫长,挑战依然众多,但他心中再无彷徨。因为这里,有他需要守护的山林,有他需要带领的乡亲,有他名字叫“守山”的儿子,更有他亲手描绘、并决心用一生去实现的——关于家园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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