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惊雷炸响,蓟城急报
凛冬的幽燕大地,寒风卷着冰屑,抽打着枯草与旗帜,发出凄厉的呼啸。
慕容恪亲率的大军,如同一条,黑色的钢铁洪流。
正沿着官道,顶着风雪,全速向北疾进。
目标是幽州核心,正被柔然铁骑围攻的州治,蓟城。
中军大旗下,慕容恪端坐于,他那匹神骏的战马之上。
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白银明光铠。
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猎猎飞舞,如同雪原上一道流动的血痕。
连日奔波与战事的压力,并未在他那张冷毅的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唯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
西线前秦的蒲坂城,像一块啃不下的硬骨头,死死拖住了他大部分主力。
如今北境的柔然,又如饿狼般扑来,直捣腹心。
他慕容恪纵有通天之能,面对这东西夹击、南北交困的局面,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他必须在柔然人,彻底动摇燕国北方根基之前。
将其击退,否则,国本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大军行进的速度极快,马蹄踏碎冰雪,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轰鸣。
斥候像流水般前出后归,将前方最新的战况,不断传递回来。
“报!大将军!柔然前锋已抵蓟城外围,正在焚烧城外坞堡!”
“报!蓟城守将,慕容翰将军依托城防。”
“暂抵住柔然人攻势,但敌军势大,情势危急!”
“报!柔然游骑四处劫掠,幽州北部数个郡县已遭荼毒!”
每一个消息,都让慕容恪的眉头,锁紧一分。
柔然人来势之凶猛,破坏之酷烈,远超寻常寇边。
那个神秘的“嚼骨可汗”獠戈,显然所图非小。
“传令全军,再加快速度!务必在明日日落前,赶到蓟城五十里范围内!”
慕容恪的声音冷冽,不容置疑。他必须抢时间,在蓟城陷落之前赶到。
否则幽州门户洞开,燕国将面临灭顶之灾。
然而,就在他全力应对,北方狼烟之时。
一道更加急促、更加刺耳的马蹄声,如同丧钟般,从大军的身后,疯狂追来!
那是一骑浑身浴血的驿卒,马匹口吐白沫,显然已到了极限。
驿卒的脸上,混杂着冻疮、血污和极致的惊恐。
他几乎是滚下马鞍,连滚带爬地冲到中军大纛之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高举着一封,粘着三根羽毛,代表最紧急军情的信筒。
“大将军!紧急军情!辽东……辽东急报!”
慕容恪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勒住战马,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讲!”
那驿卒涕泪横流,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高句丽……高句丽大将军於乙支,率数万大军,趁我辽东空虚,悍然入侵!”
“白岩城……五日前的凌晨被攻破,守将慕容雷将军……殉国!”
“辽阳城……坚守四日,也已……也已陷落!慕容凤将军……力战而亡!”
“高句丽人,正在横扫辽东,兵锋……兵锋直指襄平城啊!”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慕容恪的耳边炸响!
即便以他的沉稳,此刻也不由得,身躯微微一晃。
握着马缰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难以掩饰的震怒与……一丝惊悸!
竟然是高句丽!那个被他燕国压制了数十年,只能龟缩在山岳之中的蕞尔小邦!
竟然敢在这个时候,在他慕容恪腹背受敌之际,狠狠地在他背后插上这致命一刀!
白岩城陷落!辽阳城陷落!慕容雷、慕容凤两位宗室将领战死!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慕容燕国,经营数十年的辽东防线,在短短数日之内,已然土崩瓦解!
意味着辽东千里沃野,数百万人口,无数的粮草、军械、财货,落入高句丽之手!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他为了应对冉魏和突袭河东,将辽东的兵力抽调一空!
他本以为高句丽,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没想到……
他们竟有如此胆魄,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时机!
“噗”,一口鲜血,猛地从慕容恪口中喷出。
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大司马!大将军保重!”
身旁的将领和亲兵们见状,无不骇然失色,纷纷惊呼上前。
慕容恪摆了摆手,用披风衣角擦去嘴角的血迹,脸色虽然苍白。
但眼神中的震怒和惊悸,已经迅速被一种更加可怕的、冰封般的冷静所取代。
他不能乱!他若乱了,整个大燕就真的完了!
南有冉闵,北有柔然,东有高句丽……三面受敌!
这是慕容燕国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危局,堪称绝境!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
扫过身边,一众面带惶恐的将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消息封锁!严禁在军中扩散,违令者,斩!”
“是!”众将心头一凛,齐声应道,他们都知道,此刻军心绝不能动摇。
慕容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剧烈翻腾的气血,平复下来。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权衡着眼前,这地狱般的局面。
蓟城近在咫尺,柔然主力就在眼前,若不救援,幽州必失。
国都龙城,将直接暴露在,柔然兵锋之下。
而辽东……辽东若失,不仅意味着巨大的领土,以及资源损失。
更意味着慕容燕国,将失去重要的战略后方和兵源基地,国力将遭受重创!
而且,高句丽一旦在辽东站稳脚跟,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救北?还是救东?这是一个,几乎无解的两难抉择!
无论选择哪一边,都意味着要承受另一边的巨大损失,甚至可能导致全线崩溃!
慕容恪的目光,投向北方蓟城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
看到了那片,正在高句丽铁蹄下,呻吟的辽东大地。
他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刺骨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传令……”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前军变后军,后军变前军。大军……即刻转向东面!”
什么?转向东面?不去救近在咫尺的蓟城了?
众将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慕容恪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声音冰寒刺骨。
“柔然乃疥癣之疾,其志在掳掠,未必有能力、有决心强攻下蓟城这等坚城。”
“慕容翰若能坚守待援,或可无虞。”
“即便蓟城有失,只要主力尚在,幽州根基犹存,尚有挽回余地。”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但高句丽不同!”
“彼辈与我世仇,此番倾巢而出,所图乃我辽东根基!”
“若让其站稳脚跟,消化了辽东之地,则我大燕将永无宁日,国力大损!”
“届时,南北之敌再至,我大燕……真有覆亡之危!”
他猛地一挥手,斩断了所有犹豫:“故此,必须先击高句丽!”
“以雷霆之势,将其赶回鸭绿江以东!稳定东方,再回头收拾柔然!”
策略已定!壮士断腕,先东后北!
这是慕容恪在绝境之中,凭借其超凡的,战略眼光和魄力。
做出的最冷酷,也最可能,为燕国争取一线生机的抉择!
“命令慕容翰,不惜一切代价,死守蓟城!”
“告诉他,援军……待我平定辽东后即至!”
“传令龙城,严密监视柔然动向,必要时……”
“可放弃部分外围城寨,收缩兵力,固守待援!”
“全军听令!目标辽东!日夜兼程!”
“我要在襄平城下,用於乙支的人头,祭奠我慕容氏的英灵!”
随着慕容恪,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庞大的燕军主力放慢速度。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完成了一次,极其艰难的转向。
钢铁洪流调转方向,抛弃了近在眼前的北方战场。
向着烽火连天的东方,开始了又一次,艰难的长途奔袭。
慕容恪立马于高坡之上,望着转向东行的大军。
望着北方蓟城方向上隐约可见的烟尘,又仿佛看到了东方那片正在沦陷的故土。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三面受敌,雪崩的前奏已然响起。
他慕容恪,能否以一己之力,撑住这即将倾塌的帝国苍穹?
第二幕:冷眼观
就在慕容恪,在冰天雪地中艰难转向,奔赴辽东的同时。
千里之外,关中之地的长安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相较于幽燕之地的肃杀与动荡,长安似乎笼罩在,一片相对“平和”的氛围之中。
前秦天王苻坚,在丞相王猛的辅佐下,推行《黎元律》,劝课农桑,整顿吏治。
使得关中之地,在乱世中难得地显现出,一丝复苏的迹象。
然而,在这“平和”的表象之下,是同样紧绷的神经,以及暗流涌动的博弈。
帝国的西北边陲,陇关之外,那个如同乌云般压来的、名为“匈人”的巨大威胁。
始终是悬在苻坚,还有王猛心头的一把利剑。
皇宫,清凉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苻坚身着常服,正与王猛对坐弈棋。棋枰之上,黑白子交错,局势微妙。
但两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全在,棋局之上。
“景略,”苻坚落下一子,目光却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陇关之外,阿提拉的狼骑,近日可有异动?”
王猛执白子,并未立刻落下,而是拈着棋子,沉吟道。
“据‘冰井台’最新探报,阿提拉主力,在河西走廊一带休整。”
“兼并诸胡部落,并无大举东进之迹象。”
“其派出的游骑斥候,再次频繁地出现在,我陇山防线之外,似在窥探虚实。”
“此獠耐心极佳,所图必大。”
苻坚眉头微蹙:“此乃心腹之患,朕每每思之,寝食难安。”
“我大秦虽有关陇之固,然与此等席卷西方的强敌相比,胜负犹未可知。”
“陛下勿忧。”王猛将白子轻轻落在,棋枰一处要害,声音平静无波。
“匈人虽强,然其远来,部族混杂,后勤漫长。”
“我大秦只需固守陇山、萧关天险,以逸待劳,挫其锐气。”
“待其师老兵疲,内部生变,方可图之。”
“当下之急,仍在内修政理,积攒粮草,整训士卒。”
苻坚点了点头,对王猛的判断深以为然。他话锋一转,问道。
“那东方……慕容燕国境内,近日似乎颇为热闹?”
提到东方,王猛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放下棋子,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递给苻坚。
“陛下请看,这才是今日棋局,真正的妙手。”
苻坚接过密报,迅速浏览起来,上面详细记载了,柔然南下围攻蓟城。
以及高句丽突袭辽东,连克白岩、辽阳等地的消息!
看着密报上的内容,苻坚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他猛地一拍棋枰,震得棋子跳动:“好!好一个高句丽!”
“好一个於乙支!慕容恪啊慕容恪,你也有今天!”
他站起身,在殿内激动地踱步:“南有冉闵不死不休,北有柔然叩关直入。”
“如今东面高句丽,又背后插刀!三面受敌,四面楚歌!”
“慕容燕国此番,当真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他看向王猛,兴奋地说道:“景略!此乃天赐良机于我大秦!”
“慕容恪此番必定焦头烂额,首尾难顾!”
“我军是否可趁机东出潼关,收复河东失地,甚至……直捣邺城?”
面对苻坚的兴奋,王猛却显得异常冷静。
他缓缓摇头,如同一位最老练的棋手,在对手露出破绽时,反而更加谨慎。
“陛下,机会确乃千载难逢。然,欲行此事,需权衡三利三弊。”
王猛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如同冰泉流淌,瞬间浇熄了苻坚有些过热的大脑。
“哦?景略速速道来!”苻坚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其一利,慕容恪主力被牵制,东方空虚。”
“我军若东出,阻力大减,确有可能收复失地,拓展疆土。”
“其二利,可极大削弱慕容燕国实力,使其再无余力西顾,解我大秦东方之患。”
“其三利,可趁乱吸纳河北流民,增强国力。”
王猛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其弊亦有三,且更为致命。”
“其一弊,亦是最大之弊,”王猛目光锐利地看向苻坚。
“匈人阿提拉,虎视在侧。我军若主力东出,关陇空虚。”
“万一阿提拉,趁机大举来攻,如何奈何?”
“届时,恐有灭国之危!此不可不察也!”
苻坚闻言,神色顿时一凛,如同被一盆冷水浇头。
他光顾着东面的机会,却险些忘了西北那头,更可怕的饿狼。
“其二弊,”王猛继续分析,“慕容恪虽三面受敌。”
“但其人乃世之枭雄,用兵如神,根基犹在。”
“我军若贸然卷入,即便能,占得一时便宜。”
“但若慕容恪迅速平定一方,尤其是较弱的高句丽,缓过气来,必倾力报复。”
“届时,我大秦将陷入,与慕容燕国的长期消耗战,正中匈人下怀。”
“其三弊,河东、河北之地,历经战乱,民生凋敝,且势力错综复杂。”
“我军即便占领,亦需投入大量兵力、物力经营,短期内恐成负担,而非助益。”
王猛总结道:“故,臣以为,当下绝非大举东出之良机。”
“东方之乱,于我大秦而言,乃是‘鹬蚌相争’之局。”
“我等当为‘渔翁’,静观其变,而非亲自下场,成为那相争的鹬或蚌。”
他走到巨大的山河舆图前,手指点向陇关方向。
“当务之急,仍是秣马厉兵,固守陇山、萧关,全力应对匈人之威胁。”
“此乃心腹之患,一日不除,寝食难安。”
接着,他的手指又移到东方:“至于慕容燕国……”
“我们不妨再给它添一把柴,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
苻坚此时已完全冷静下来,虚心求教:“景略之意是?”
王猛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可派遣,小股精锐。”
“伪装成流民或胡商,潜入幽、冀之地,散播谣言。”
“一则,夸大柔然、高句丽之势,渲染慕容恪兵败身亡假象,动摇其民心军心。”
“二则,可暗中联络那些,对慕容氏不满的豪强。”
“乃至……冉魏的使者,为其提供些许便利,助其搅乱局势。”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同时,我军可陈兵潼关、蒲津一线。”
“做出随时可能,东出的姿态。”
“可牵制慕容燕国部分兵力,使其不敢全力应对东、北之敌,又能伺机而动。”
“若慕容恪果真败亡,或燕国内部生变。”
“我军再以雷霆之势东出,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且无后顾之忧。”
“静观其变,火上浇油,伺机而动。”
苻坚缓缓重复着,这十二个字,眼中露出了悟,以及钦佩的神色。
“景略老成谋国,深得纵横捭阖之精髓!朕险些因小利而忘大害矣!”
他回到棋枰前,看着那已被王猛一子,定乾坤的棋局,感慨道。
“与天下对弈,何其难也。一步错,满盘皆输。有景略在,朕心甚安。”
王猛躬身一礼:“陛下谬赞,此乃臣之本分。”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片正陷入血火纷争的土地。
“慕容恪此番,是在刀尖上跳舞。”
“就看他能否在,这雪崩之势形成之前,找到那一线生机了。”
“而我大秦,只需稳坐钓鱼台,静待……风起云涌。”
长安棋局,落子无声。
前秦这头蛰伏的猛虎,在丞相王猛的谋划下,选择了最冷静,也最危险的策略。
隔岸观火,伺机而动。整个北方的命运,因此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第三幕:狼主策
就在慕容恪转向东进,苻坚与王猛冷眼旁观之际。
此次引爆燕国危机的,另一关键角色,柔然可汗郁久闾·獠戈。
正身处他在燕国北部草原上,建立的临时汗庭之中。
这是一座由数百辆巨大辎重车,环绕而成的、可以移动的城池核心。
车阵之内,矗立着柔然可汗那标志性的、用无数块人头皮缝制的黑色狼头纛。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气、奶腥味、燃烧牛粪的味道。
以及一种淡淡的、属于草原的野蛮生机。
獠戈依旧穿着那身,陈旧的黑色狼皮大氅,内衬暗红色麻布衣衫。
胸前那串,由九十九颗敌人臼齿穿成的项链,在火光下泛着森白的光泽。
他独坐在一张,铺着完整熊皮的矮榻上。
那颗镶嵌在右眼窝中的黑曜石,在火光映照下,幽深得如同通往地狱的入口。
他手中摩挲着一根干枯的股骨,来自被他亲手杀死的兄长,沉默如同山岳。
他的面前,站着刚刚从前线返回的“剥皮者”兀脱。
兀脱依旧穿着那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头皮斗篷。
身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脸上涂着的干涸血泥,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他正瓮声瓮气地,禀报着最新的战况。
“……慕容恪的大军,前锋已抵蓟城五十里外,但其主力……”
“却在昨日突然转向,全速东进了!看方向,是奔着辽东去了!”
兀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以及被轻视的恼怒。
“大汗!慕容恪这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竟敢舍弃近在咫尺的蓟城,去救那远在千里之外的辽东!”
“请大汗下令,让我率儿郎们,猛攻蓟城。”
“定要在慕容恪回来之前,把这鸟城踏平。”
“砍下慕容翰的狗头,让慕容恪知道,藐视我柔然的下场!”
獠戈摩挲股骨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黑曜石的假眼,似乎转动了微不可察的角度,聚焦在兀脱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沉默,如同无形的压力。
让暴躁的兀脱,也不自觉地,收敛了些许气息。
良久,獠戈那干涩、仿佛岩石摩擦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不带丝毫情绪。
“踏平蓟城?然后呢?”
兀脱一愣:“然后……然后自然是劫掠幽州,让慕容氏知道我们的厉害!”
“愚蠢。”獠戈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兀脱打了个寒颤。
“慕容恪,是狐狸,更是猛虎。他敢东去,必有倚仗。”
“蓟城,坚城也。慕容翰,非庸才。强攻,儿郎们要流多少血?”
“就算攻下,缴获可能弥补损失?”
“届时,慕容恪平定高句丽,回师复仇,我军久战疲敝,如何应对?”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营帐门口,望着外面苍茫的雪原,以及远处蓟城模糊的轮廓。
“我们南下,是为了草场,为了财富,为了让长生天的威名传播。”
“不是为了和慕容恪,拼个你死我活,更不是为高句丽火中取栗。”
他的思路清晰而冷酷,与慕容恪、王猛这等顶尖战略家相比,或许缺乏文化底蕴。
但在草原生存法则,锤炼下的直觉和务实,却同样精准致命。
“慕容恪东去,正中我下怀。”獠戈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传令下去……,其一,蓟城之围,解了。” 兀脱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不解。
獠戈继续道:“不是撤退,是放开一个口子。”
“让慕容翰能喘口气,也能……把我们‘撤退’的消息,尽快传给慕容恪。”
“其二,”獠戈的目光,投向广袤的幽燕大地。
“大军化整为零。以千骑、百骑为单位,如同狼群散开。”
“目标,不再是攻城略地,而是……烧!抢!杀!”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残忍的快意。
“避开慕容恪东进的主力,以及燕军重兵把守的城池。”
“专攻其村镇、坞堡、粮仓、牧场!”
“焚毁他们过冬的粮草,抢夺他们的牲畜和人口。”
“杀戮他们的百姓,制造恐慌,破坏他们的后勤根基!”
“我要让慕容恪的幽州,变成一片焦土!”
“让他即便从辽东回来,面对的也是一个千疮百孔、元气大伤的烂摊子!”
“其三,游骑四出,深入燕国腹地,甚至……可以靠近龙城看看。”
“不必强攻,只需让他们知道,我们无处不在,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让恐惧,像瘟疫一样,在燕国蔓延!”
这就是獠戈的策略,疲敌之链!
他不追求一城一地的得失,不寻求与慕容恪主力的决战。
他要像最狡猾的狼王,不断撕咬猎物的四肢、腹部。
让它流血,让它疲惫,让它恐惧,直到它精疲力尽,露出致命的破绽!
“慕容恪想先东后北?可以。”獠戈的黑曜石假眼,闪烁着幽光。
“我就让他安心在东面打仗。代价是,他的老家,会被我们啃食得只剩骨架!”
“等他拖着疲惫之师,从辽东回来,面对一个满目疮痍、物资匮乏的幽州,”
“他还拿什么来跟我打?拿什么去应对,西面的苻坚和南面的冉闵?”
他转过身,看着兀脱,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
“明白了吗?杀戮,不是目的。毁灭,才是。”
“我们要的,不是一座空城,而是整个燕国北方的……生机!”
兀脱虽然残暴,但并非毫无头脑。
他仔细品味着獠戈的话,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加残忍的兴奋所取代。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露出森白的牙齿。
“大汗英明!这样打仗……才痛快!”
“我这就去安排儿郎们,保证让慕容恪的后院,烧得比辽东还旺!”
獠戈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去执行了。
兀脱躬身退下,柔然汗庭中响起了代表集结和分散行动的、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
獠戈独自一人,走回帐内,再次拿起那根股骨,无声地摩挲着。
营帐外,是即将如同瘟疫般,散入幽燕大地的柔然狼骑。
营帐内,是如同深渊般,沉默的柔然之主。
他的策略,简单,直接,却异常狠毒。
这是草原法则,对付农耕文明最有效,也最无解的手段之一。
慕容恪即便能,迅速平定高句丽,当他凯旋之时……
所要面对的,很可能是一个,被彻底掏空、难以支撑长期战争的北方。
雪崩的前奏,不仅仅来自东面的高句丽和南面的冉闵。
更来自北面这头放弃了正面猛攻、转而进行无限骚扰和破坏的……饥饿狼群。
慕容燕国,正被这三股力量,从三个方向,一点点地推向崩溃的边缘。
第四幕:建康策
当北方的慕容恪,在风雪中转向,长安的苻坚与王猛,冷眼旁观。
柔然的獠戈,施展疲敌毒计之时。
南方的冉魏政权核心建康城,却笼罩在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之中。
相较于北地的苦寒与肃杀,江东的冬日虽也清冷,却多了几分湿意与婉约。
秦淮河上薄雾缭绕,宫殿的飞檐翘角在烟雨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淡雅水墨画。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是同样紧绷的神经,以及暗流涌动的朝局。
皇宫,太极殿东堂。
冉闵并未身着戎装,而是一袭玄色常服,更衬得他身形伟岸,气势沉雄。
他端坐于御案之后,深邃的目光如同幽潭,扫过殿内重臣。
连日与慕容友大军的鏖战,虽未取得决定性胜利。
但也成功地将燕军主力,牢牢拖在淮河一线。
使其无法北顾,为北方的剧变,创造了至关重要的条件。
御案之下,分列着冉魏政权的,核心班底。
内政总管褚怀璧、阴曹诡师墨离、军师玄衍。
以及刚刚从北方冒险归来不久的,行人司主事卫玠。
慕容昭亦在一旁静坐,她已换上了,冉闵所赐的赤色医官袍。
象征着其被正式接纳的身份,此刻正专注地,聆听着局势分析。
卫玠首先出列,将他出使高句丽,如何说服高琏。
以及高句丽大军如何突袭辽东,连克白岩、辽阳等地的经过,详细禀报了一遍。
他语气平和,但言辞间自然流露出那份于敌国腹心之地、舌战群雄、促成盟约的惊险与功绩。
“……臣离开丸都山城时,高句丽大将军於乙支,已誓师出征。”
“如今捷报频传,可见其锋锐正盛。慕容燕国辽东防线,已然崩裂。”
卫玠最后总结道,躬身退至一旁,殿内出现短暂的寂静。
所有人都意识到,卫玠此行,堪称一剑封喉,彻底改变了,天下的战略态势!
褚怀璧抚掌赞叹,他虽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面容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尺。
“怀玉立此不世奇功!高句丽此番东顾,如同利刃,直插慕容恪脊背!”
“其被迫分兵东向,则我淮南压力骤减,北方柔然亦得其便!”
“此乃‘围魏救赵’之策,然效果之着,远超预期!”
“慕容恪此番,真可谓三面受敌,进退维谷矣!”
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作为内政总管,他太清楚一个稳定的外部环境,对冉魏休养生息的重要性。
然而,军师玄衍却轻轻摇动着,他手中那已摩挲得温润的“九曜星算筹”。
他眉头微蹙,泼了一盆冷水:“怀璧兄且慢欣喜。”
“高句丽势起,固然大利于我,然,福兮祸之所伏。”
他声音清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
“高句丽与慕容氏乃世仇,其性坚韧而排外,野心亦是不小。”
“若让其趁机坐大,全据辽东,将来恐成我北方之新患。”
“其威胁,未必下于慕容氏。”
他看向冉闵,沉声道:“王上,慕容恪乃当世枭雄,绝不会坐视辽东丢失。”
“其毅然舍弃,近在咫尺的蓟城,全力东进。”
“此等壮士断腕之决绝,非常人所能及。”
“臣恐……於乙支非其敌手。若慕容恪迅速击败高句丽,稳定东方。”
“则其携大胜之威,整合资源,回头再来对付我大魏与柔然,其势将更胜往昔!”
玄衍的分析,如同冰水,让殿内刚刚升起的乐观情绪,冷却了几分。
确实,慕容恪的应对,展现出了,其惊人的魄力和战略眼光。
一直沉默如同阴影的墨离,此刻用他那戴着白色瓷质面具的脸,“看”向卫玠。
面具上毫无表情,唯有那幽深的黑曜石假眼,仿佛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卫主事促成,高句丽东顾,功莫大焉。”
“然,高句丽这把刀,还不够快,不够利。需防其卷刃,乃至……伤及自身。”
他微微转头,面向冉闵,声音低沉。
“臣建议,可令‘飞鸢密线’及‘阴曹’在河北、幽州之人,暗中散布消息。”
“夸大高句丽战果,渲染慕容恪败亡在即之假象,加速燕国境内离心。”
“同时,亦可……适当泄露些许,慕容恪……”
“已率主力东进之确切情报予柔然,助其……把握时机。”
墨离之言,阴狠而精准,他要的不是,高句丽能赢。
而是要这场东方战事打得更久,更惨烈,更大程度地消耗慕容燕国的国力。
将慕容恪这头猛虎,牢牢拖在辽东的泥沼之中!
为此,他不介意再添几把柴,甚至不惜让高句丽,承受更大的压力。
卫玠闻言,沉吟片刻,亦开口道:“墨离先生,所言极是。”
“高句丽王高琏,性格优柔,受制于国内保守势力。”
“此番出兵,已是赌上国运。若前线受挫,国内反对之声,必然再起。”
“我大魏或可……通过隐秘渠道,再予其些许‘鼓励’。”
“或提供一些,无关大局的‘便利’,使其能多支撑一段时日。”
慕容昭此时轻声开口,她的声音清冷如泉,带着医者的悲悯与理智。
“王上,诸位大人。无论东方战事如何,我大魏当前首要之务……”
“乃是利用此宝贵时机,休养生息,整顿内政,抚恤伤患,积攒粮草。”
“将士们久战疲敝,亟需休整。唯有自身强固,方能应对未来一切变局。”
她的话,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远方的博弈,拉回到了自身的根基建设上。
冉闵静静地听着,麾下这些才智超群、各有所长的,臣子们的分析与建议。
他深邃的眼眸中光芒闪烁,如同云层中隐现的雷霆。
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沉默的军师玄衍。
玄衍感受到冉闵的目光,停止了拨动算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深邃。
“王上,诸位同僚之见,皆有其理。”
“然,臣以为,当下之局,于我大魏而言,最佳策略乃是隔岸观火,固本培元。”
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划过淮河,落在辽东,又扫过幽燕。
“高句丽、慕容恪、柔然,乃至关中的苻坚,皆已入局。”
“此乃一场多方混战,局势瞬息万变。我军若贸然北进,或深度介入东方。”
“不仅可能提前与慕容恪主力决战,消耗自身实力,更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他的手指,最后重重地点在建康之上:“故,臣建议,”
“一,淮河前线,转攻为守,依托坚城营垒,采取守势。”
“精选精锐骑兵,进行小规模反击,骚扰敌军,使其不能安心抽调兵力即可。”
“主力大军,分批轮换休整。”
“二,内政之上,全力支持怀璧兄,推行屯田,鼓励农耕。”
“安抚流民,整饬吏治,积蓄力量。此乃王霸之基,一刻不可松懈。”
“三,对外,行‘晦明’之策。明面上,可遣使‘谴责’高句丽背信弃义。”
“暗中,则依墨离先生与卫主事之策,继续为战火‘添柴加薪’,令其燃烧更久。”
“同时,严密监视关中苻坚,与西北匈人之动向。”
“吾等之要务,乃是利用此天赐良机,将自身淬炼成最坚韧之剑,最稳固之盾。”
“待北方群狼,厮杀至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之际……”
玄衍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
“便是我大魏,挺进中原,光复华夏之时!”
隔岸观火,固本培元!这八个字,精准地概括了,冉魏当前最明智的战略选择。
冉闵缓缓站起身,他高大的身躯,仿佛充满了整个殿堂。
他目光扫过麾下众臣,最终定格在舆图上,那片广袤的中原故土。
声音沉雄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准玄衍所奏!”
“淮河防线,以守为主,休整士卒!”
“内政诸事,悉由怀璧统筹,全力备荒备战!”
“墨离、怀玉,依计行事,务使东方之火,燎原不息!”
“传令三军,厉兵秣马,以待天时!”
“诺!”众臣齐声应道,声音在殿堂中回荡,充满了信念与力量。
建康的定策,为冉魏这艘在乱世中,挣扎求存的巨舰,指明了下一步的航向。
不急于一时之得失,不卷入眼前的混战。
而是潜下心来,巩固自身,等待那最佳的出击时机。
北方的雪崩前奏已然奏响,而南方的冉魏……
则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变得更加沉稳、更加坚韧。
他们如同最有耐心的猎人,在黑暗中磨利爪牙,等待着给予猎物致命一击的时刻。
天下这盘乱局,因辽东烽火,而彻底搅动。
慕容恪的力挽狂澜,柔然的疲敌之策,前秦的隔岸观火,冉魏的固本培元……
各方势力,都在按照自己的算计落子。
雪崩之势已成,最终会淹没谁,又会被谁所利用?
命运的齿轮,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转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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