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室出来时，顾时仍有些恍惚。许先生方才那番话，是要收他为入室弟子的意思？
“阿时，先生叫你进去作甚？“高仕财咬着笔杆，探头探脑地往内室张望。
顾时摇头：“无事。“
暂且按下心头疑惑，他在空着的书案前盘膝而坐。原本想着送了年礼便能离开，未料还要作文章。
想到还在等他的林小六，顾时揉了揉眉心，快速浏览起案上文章。这是一则民间讼案：
『永安县民张甲，因邻人李乙占其祖传三分宅基地，诉至县衙。县令查地契，见界石确在张甲所指处，遂判李乙归还。然李乙称此乃其父与张甲祖父口头约定置换之地，当年饥荒时张家多给的三斗粟米便是补偿......』
文章末尾朱笔批注：若汝为官，当如何断此案？
顾时执笔蘸墨，笔走龙蛇写下：
「查地契无讹，依律当归张甲。然张甲若确因饥荒得粟活命，可令张甲酌情受价赎回，全两家三十年比邻之义……为官者当持法度，亦需晓人情。」
最后一笔尚未干透，许先生已负手立在身后。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按住“人情“二字：“若李乙撒谎呢？“
“那便杖三十，以儆效尤。“顾时不假思索。
这种民间讼案最是难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往往纠缠不清。若不施以惩戒，往后谁还肯信官府威严？
许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满意，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几人齐齐回头，只见陈渝一声不响的倒在石阶上。
高仕财看得不忍，“先生，他……”
许先生长叹一声：“把他抬进来吧。明然，你去请个大夫。“
几人连忙行动起来。陈渝毕竟是许先生曾经最得意的弟子，他这一倒下，倒像是给了许先生一个台阶下。
顾时站在一旁，看着众人手忙脚乱地将陈渝安置在榻上。
大夫很快来了，诊脉后说是“忧思过度，又兼风寒“，开了几副药便离去。
待到正午，陈渝终于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的瞬间，目光就锁定了站在窗边的许先生，嘴唇颤抖着似要说什么。
“你醒了？“许先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就走吧。“
陈渝挣扎着撑起身子：“老师，弟子知错了......“
“不必叫我老师。“许先生抬手打断他，袖摆在空中划过决绝的弧度，“你也无需再求得我的原谅，咱们的师徒缘份早就断了。“
陈渝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他踉跄着下榻，对着许先生的背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额上已是一片青紫。
“学生......拜别先生。“
正堂中，高仕财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晌，嘀咕道：“怎么没动静？“
话音刚落，门突然打开。他一个趔趄栽了进去，抬头正对上许先生严厉的目光，吓得一哆嗦：“先生，大过年的，可不兴骂孩子......“
许先生冷哼一声：“我不骂你，《礼记·学记》抄十遍。“
“不要啊！这大过年的......“
“嗯？“许先生眉头一皱。
高仕财顿时蔫了：“......学生这就去。“
杜明然和冯青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陈渝望着眼前熟悉的师生互动，眼眶倏地红了。曾几何时，他也是其中一员......
“你们可以回去了。“许先生冲顾时几人摆手，转头对高仕财道：“你抄完才能走。“
高仕财：“......“
他绝对是被针对了！
几人在书院门口分别。顾时坐在牛车上，瞥了眼站在石阶上失魂落魄的青年：“你准备去哪？“
据他所知，陈渝的母亲两个月前刚过世。
陈渝茫然摇头：“不知道。“
顾时拧眉：“会赶车吗？“
......
另一头，林宝珠左等右等不见顾时身影，猜想许先生定是留了饭，索性厚着脸皮在姚盼儿这儿蹭了顿午饭。
饭后，她捧着茶盏小口啜饮，突然想起一事：“那副桌屏绣好了，是你去我家取，还是我明日差人送来？“
“月娘不去县城？“姚盼儿挑眉。
林宝珠轻叹：“我二嫂......不太愿出门。“
桌屏绣好时她便问过，陈氏想都没想就摇头拒绝。那抗拒的模样，分明是打心底里排斥踏出大河村。林宝珠也不忍心逼她。
“你家铺子开业前总得去县城打点吧？“姚盼儿捻起一块蜜渍梅子，红唇沾了糖霜，“备份厚礼，咱们送桌屏时一道送去县衙后宅。“她指尖轻点桌面，“别小看这些门道，县城可不比桃花镇......“
林宝珠知道她是为自己好，这次没再拒绝。
林五郎对铺子很重视，专门请人算了日子，定在初八，他们初六就得提前去县城。
和姚盼儿约好时间，两人又聊了两句，厨房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脆响。
姚盼儿腾地起身，裙摆扫翻了茶盏：“这个杜川！又摔我的碗！“
林宝珠正欲调侃，后门传来“咚咚“敲门声。
“应该是我相公来接我了。”她笑着起身：“我先走了，初六再来接你。”
说罢提起裙摆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顾时——以及他身后那个面色苍白的青年。
林宝珠杏眼圆睁：“他......“
这个人给她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麻烦。
顾时看了陈渝一眼：“村塾不是需要一个先生，你觉得他如何？”
林宝珠眨了眨眼，目光在陈渝身上打了个转。这可是正经的秀才公啊！
“会不会......太委屈了？“她小声问道。
顾时正色道：“不会，他现在无处可去。”
陈渝：……不是？他同意了吗？
村长和族老们想的是能请来个童生给孩子们启蒙就不错了，没想到天降大饼，来了个秀才公，几位老人家激动得胡子直颤。
见他孤身一人，连行李都没有，几家还给他送来被褥、米粮，一切安排的妥妥贴贴，生怕委屈了秀才公。
“秀才公这几日先上我家用饭吧！“林村长搓着手，“等明儿个，我们再给您置办口铁锅......“
陈渝怔怔站在院中，望着满桌的馈赠，喉结上下滚动。忽觉不对，四下环顾——那对把他“拐“来的夫妻，不知何时早已溜之大吉。
他嘴角抽了抽，终是朝林村长郑重拱手：“有劳诸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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