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像是被谁捅漏了天，哗啦啦地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蜿蜒而下，把整座城市都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里。林阳坐在客厅的藤椅上，左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右手缠着纱布的手指，纱布边缘隐约能看到新长出的嫩肉泛着淡淡的粉色，像初春刚探出头的芽尖，却在这连日的阴雨里透着股脆弱的娇气。这只右手，平时握笔签字、骑车握把都靠它，如今被纱布裹得厚实，连端起搪瓷缸都得用左手托着，总觉得浑身不得劲。
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指针刚跳过上午七点，可窗外的天却暗得像傍晚。楼道里传来邻居们急匆匆的脚步声和议论声，王阿姨的大嗓门穿透雨幕撞进屋里：“一楼张大哥家都进水了！赶紧把冰箱垫高喽！”紧接着是李叔的回应：“我家阳台地漏堵了，这水漫得比脚脖子还高，找物业也没人应，电话根本打不通！”早高峰的喧嚣被暴雨碾碎成零星的惊呼，混在雨里显得格外杂乱。
林阳的目光从窗外挪回来，落在母亲佝偻着背的身影上。母亲正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攥着块抹布，反复擦拭着已经锃亮的灶台瓷砖，可眼神却时不时瞟向窗外，眉头拧成了个疙瘩。那抹担忧像锅里蒸腾的水汽，浓得化不开，缠绕在这间不算宽敞的老房子里。
他轻轻动了动右手手指，伤口传来一阵轻微的痒意，那是组织在愈合的信号。半个多月前在仓库帮小周缠膜时出的事，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封膜打包组的小周那天发烧，迷迷糊糊操作缠膜机时手忙脚乱，一卷厚重的塑料膜突然从架子上滑下来，他眼疾手快伸手去扶，没想到小周手里的美工刀正往下划，锋利的刀刃不偏不倚落在他手背上，当时就划开一道深口子，血涌出来染红了半卷塑料膜。小周吓得脸都白了，老刘赶紧找急救箱给他按压止血，嘴里念叨着“这要是伤着筋可咋整”，硬是把他塞进出租车往医院送，还反复叮嘱“你小子啥都别管，安安心心养伤，仓库有我呢”。
可此刻听着窗外越来越急的雨声，林阳的心像被泡在水里的海绵，沉甸甸地往下坠。他比谁都清楚公司仓库的底细——大部分是车间刚生产出来的颗粒产品，那东西遇水就结块，一受潮就全废了，一车车拉出去都是钱。更要命的是，大仓库是去年新建的，当时他和老刘跟着施工队看现场，就发现设计反了，竟是内低外高的地势，下雨时外面的水很容易往仓库里灌。他俩找领导提了三次整改意见，每次都被“工期紧”“资金先紧着生产线”挡回来，如今暴雨倾盆，说什么都晚了。平时下点小雨都得用沙袋在门口堆半人高，现在这雨势，那些沙袋恐怕跟纸糊的一样。
“妈，您看这雨……”林阳的声音被雨声盖得有些发闷，他清了清嗓子，刚想再说点什么，母亲却突然转过身来，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灶台上，眼神直直地撞进他心里。
“你不用说了。”母亲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眼角的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深了，“你那点心思，当妈的还看不出来？是不是又惦记着单位仓库呢？”
林阳被说中心事，脸上有些发烫，下意识地把右手往身后藏了藏：“我就是……就是有点担心。老刘都快六十了，腿脚本来就不利索，仓库那么大，他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忙不过来也轮不到你现在凑数。”母亲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想去碰他的右手，又怕碰疼了似的缩了回去，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楼下刘婶刚才上来借桶，说小区门口的积水都快没过小腿了，马路上的水更深，公交车早停了，出租车根本打不着，你告诉我你怎么去？插翅膀飞过去？”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点哽咽：“再说你这手，医生怎么嘱咐的？不让沾水，不让使劲，你这刚长出点新肉就想折腾？真要是淋了雨感染了，手指头废了咋办？你让妈后半辈子咋安心？”
林阳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又酸又涩。母亲这两年身体越发不如前，风湿骨痛总犯，尤其是阴雨天，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这次他手受伤，母亲更是天天守着，变着花样做些不沾酱油的清淡饭菜，说怕留疤，又天天用碘伏给他消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玻璃。他知道母亲是真心疼他，可仓库里的那些货，那些同事们三班倒熬出来的成果，他实在放不下。
“妈，您别担心，我这手真没事了。”林阳把右手从身后拿出来，小心翼翼地解开纱布的一角，露出里面淡粉色的新肉给母亲看，“您看，都长结实了，昨天我试着用左手洗了把脸，右手稍微沾了点水也没咋地。再说我去了也不是搬重东西，就是帮着老刘看看哪里漏水，把那些颗粒箱挪高点，搭把手总比他一个人硬撑着强。”
“搭把手？”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像是怕惊扰了窗外的暴雨，“你知道从咱家到公司有多远吗？八里地！平时骑车都得四十分钟，现在这路况，你打算推着车走过去？”她指着窗外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梧桐树，“你看看那风！那雨！出去不消十分钟，浑身就得湿透，你那手能扛住？”
林阳没接话，只是站起身走到阳台。阳台的塑钢窗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玻璃上的水汽让外面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楼下的自行车棚已经被积水淹了一半，几棵老槐树的枝叶在狂风里疯狂摇摆，像是随时会被连根拔起。远处马路上，几辆小轿车陷在积水里动弹不得，车主站在车边焦急地打电话，身影在雨幕里缩成小小的黑点。
他的目光落在楼道口那辆墨绿色的二八大杠上——那是父亲骑了大半辈子的永久牌自行车，之前他干保险办业务时，跑业务需要四处转，父亲就把这车给了他，说“比电动车省钱，还结实”。那时候，他天天骑着它跑小区、进工厂，车座早就被磨得发亮，车把上缠着他新换的防滑胶带，链条每周都上机油，转动起来顺滑得很，比刚接手时顺手多了。前几天手伤歇着，他还特意把车胎换成了加重型的，就想着复工后用着更稳当。
“我骑爸那辆二八大杠去。”林阳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起来，像是在雨里找到了一根可以依靠的柱子，“这车我之前干保险时骑得熟，闭着眼都能摸准车况，轮胎是刚换的加重胎，不怕积水。再说大港这边的路我熟，从咱家到公司都是直道，没什么陡坡，慢慢骑肯定能到。”
母亲跟着走到阳台，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辆自行车，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你干保险时天天骑这车跑东跑西，妈知道它结实，可今天这雨太大了。你看车棚都淹了，路上指不定有多少坑洼，你那手又不能使劲，摔了咋办？”
“妈，您放心，我骑这车跑业务时啥路况没遇过？去年夏天那场暴雨比这小不了多少，我不也骑着它从开发区跑回来了？”林阳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其实我昨天就觉得这雨不对劲，心里一直惦记着仓库，早上五点就起来把车检查了一遍，链条上了新机油，车闸也调紧了，保证万无一失。”
母亲看着他憨厚的样子，心里又气又疼，抬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你这孩子，心思咋就这么重？单位离了你就不转了？非要逞这个能？”话虽这么说，语气里的强硬却淡了不少。她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跟他爸一个样，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尤其是关乎责任的事，从来不含糊。当年父亲在工厂上班，车间机器坏了，他能守着修三天三夜不回家，现在林阳这股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阳趁机劝道：“妈，我真不是逞能。仓库就我一个年轻人，老刘他们年纪都大了，这种时候我不上谁上？再说我歇了半个多月，心里早就不踏实了，去看看心里才安稳。您放心，我路上肯定小心，脚上套上塑料袋，再穿双雨靴，保证不让手沾着水。到了单位我就给您打电话报平安，晚上一准早点回来陪您吃饭。”
他一边说一边去储物间翻出两双厚实的塑料袋，又找出父亲留下的那双高筒雨靴，靴筒上还印着“劳动最光荣”的字样，虽然有点旧，却很结实。母亲看着他忙前忙后的身影，知道再劝也没用，只好转身去衣柜里翻出那件深蓝色的帆布雨衣——那是父亲以前在工厂上班时穿的，防雨效果极好，就是有点沉，他干保险办业务时常常穿，前襟上还沾着些洗不掉的泥点，都是跑乡间小路时蹭上的。
“穿上这个，别嫌沉，能挡点风雨。”母亲把雨衣递给他，又找出一卷宽胶带，仔细地把塑料袋缠在他的裤脚和雨靴接口处，缠得严严实实，“路上慢点骑，别跟人家抢道，实在不行就下来推着走，安全第一，听见没？你爸要是知道你冒这么大险，回头肯定得说我没拦着你。”
“知道了妈。”林阳任由母亲摆弄着，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想起刚开始干保险时，天天骑着这二八大杠跑远路，母亲也是这样给他收拾雨具，总说“跑业务急不得，安全比啥都强”。那时觉得母亲啰嗦，现在听着这些话，心里却暖烘烘的。
母亲又把他的右手重新包扎好，用保鲜膜在外面缠了好几圈，确保一点水都进不去，才放心地松开手：“到了单位别逞强，搬不动的东西就等别人来，你的手要是再出点啥事，我……”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别过脸去抹了抹眼角。
“妈，您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林阳拿起雨衣穿上，又把手机揣进贴身的口袋里，用塑料袋包了三层，“我走了啊，您在家锁好门，别出去瞎转悠，等我电话。对了，中午爸要是打电话来，您就说我快到了，让他别担心。”
“去吧去吧。”母亲挥了挥手，却一直站在门口没动，目光紧紧跟着他的身影。
林阳推着二八大杠走出楼道，一股夹杂着泥土腥气的冷风瞬间灌进雨衣里，让他打了个寒颤。雨点像小石子似的砸在头盔上，噼啪作响，眼前的视线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看清眼前一两米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跨上自行车，左脚蹬子刚一用力，链条发出“咔哒”一声脆响——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之前干保险时听着它穿梭在大街小巷，像是老朋友的招呼，此刻听着竟多了几分踏实。
刚出小区门口，积水就已经没过了雨靴的脚踝，车轮碾过水面，溅起两道浑浊的水花，打在裤腿上冰凉刺骨。马路上的积水更深，最深处已经到了小腿肚，几辆私家车趴在水里，双闪灯在雨幕里明明灭灭，像濒死的鱼在挣扎。偶尔有胆大的骑电动车经过，小心翼翼地在水里挪动，水花溅得老高。
林阳把车把握得紧紧的，左手用力稳住方向，右手尽量悬空不碰车把——这只手平时握惯了车把，此刻空着竟有些别扭，他只好时不时用左手调整姿势。二八大杠的车轮他换的是加重胎，纹路深，在积水里抓地力强，比电动车稳当不少，只是阻力格外大，每蹬一下都要用不小的力气。他不敢骑快，只能慢慢往前挪，眼睛警惕地盯着前方的路面，生怕撞到什么东西，或是掉进没盖盖子的下水道口。之前干保险时，他就在附近路段见过被雨水冲翻的井盖，当时还特意记了位置，此刻更是加倍小心。
雨越下越大，风裹挟着雨丝斜斜地打过来，雨衣的领口和袖口还是渗进了不少水，贴身的衣服早就湿透了，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右手被保鲜膜和纱布裹着，不透气，闷得有些发痒，可他不敢碰，只能用左手偶尔扶一下车把，腾出右手轻轻甩甩，让空气稍微流通点。那点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倒像是在提醒他，这只手还好好的，得护着。
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他看到几个摊主正冒雨抢搬摊位上的蔬菜，土豆、白菜滚得满地都是，很快就被积水泡得发胀。一个老太太蹲在水里，手忙脚乱地往麻袋里塞西红柿，红通通的果子在浑浊的水里浮沉，看得人心疼。林阳心里一动，想停下来帮忙——他之前干保险时在这市场认识不少摊主，张大妈的西红柿他还买过好几次。可一想到仓库里的颗粒产品，他还是咬了咬牙，脚下加了点劲。那些颗粒比西红柿金贵多了，车间老张儿子结婚就等着这批货回款，耽误不得。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选择有点自私，可他更清楚，仓库里的那些货关系着公司几十号人的生计。质检部的小李刚生了双胞胎，天天盼着奖金给孩子买奶粉；还有仓库的老刘，家里老伴儿常年吃药，全靠他这工资撑着。老刘昨天在电话里说，仓库的后墙根已经开始渗水了，他找了塑料布盖着，可看今天这雨势，那点塑料布恐怕根本不顶用。尤其是新建的那个大仓库，内低外高的地势，现在指不定积水已经没过脚踝了。
骑到半路，雨势突然变急，像是有无数根鞭子在抽打大地，视线瞬间降到不足一米。林阳不得不停下来，把自行车靠在路边的大树上，躲在树底下喘口气。这棵老槐树他很熟，干保险时常常在树荫下歇脚，树洞里还藏着他备用的打气筒。雨水顺着雨衣的帽檐往下流，在下巴上汇成一条小溪，他抬手抹了把脸，摸到一手的冰凉。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赶紧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揭开最外层的塑料袋，屏幕上跳出母亲的名字。他按下接听键，大声喊道：“妈，我没事，快到了！”
“你个臭小子，说话怎么这么大声？”母亲的声音带着点埋怨，却透着明显的安心，“我听着雨声更大了，你要是实在不行就回来，别硬撑着，听见没？仓库里的东西再重要，也没你人重要！你爸刚才也打电话来了，让你别逞能……”
“知道了妈，我真快到了，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就是工业区了。”林阳笑着说，“您跟爸说放心，我到了就给您俩打电话。”
挂了电话，他重新跨上自行车，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他想起刚开始干保险时屡屡碰壁，骑着这二八大杠在街头发愣，父亲找到他说：“人活着就得有股劲，不是跟事儿较劲，是跟自己较劲，该担的责任不能躲。”那时他不懂，现在踩着父亲的车，顶着暴雨往仓库赶，突然就明白了。这股劲不是犟，是心里的秤，知道啥该放，啥必须扛。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可林阳的心里却亮堂得很。他看着前方工业区模糊的轮廓，脚下的蹬子踩得更稳了。二八大杠的链条在雨里发出均匀的“咔哒”声，像是在为他加油鼓劲，又像是父亲在耳边轻声说“儿子，好样的”。
他知道，只要骑过这段路，只要能赶到仓库，只要能和老刘一起把那些颗粒箱搬到高处，把渗水的地方堵上，这场暴雨就算再大，也打不倒他们。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往前骑，他的身后，有母亲的牵挂，有父亲的期望，有同事们的信任，还有之前干保险时骑着二八大杠跑过的每一条路、见过的每一张脸——这些东西像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在风雨里稳稳地前行，一步，一步，向着那个需要他的地方，坚定地走去。
雨还在下，可远处的天边，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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