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滴神呀!”佟湘玉一脚踩在同福客栈的门槛上,手里的抹布差点甩飞出去,“这日子没法过了!”
问题出在门口。
原本贴着“生意兴隆”红纸的地方,此刻被一张巨大的、墨迹未干的告示覆盖。
那纸是真的大,从门楣一直垂到地面,风一吹,哗啦啦响,像给客栈挂了道丧幡。
告示上书一行龙飞凤舞、却透着点穷酸气的大字:“本店即日起,由‘同福客栈’正式更名为‘存在主义焦虑与本体论危机暂时缓解中心’,简称‘存在客栈’。掌柜的:佟湘玉(暂代)。”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注解:“本更名行为最终解释权归倡议者所有,如有疑问,请先质疑自身存在之确定性。”
白展堂一个滑跪从大堂溜到门口,动作快得留下了残影,他眯着眼念完,一拍大腿:“哎呀妈呀,这啥玩意儿?存在……主义?焦虑?谁焦虑?我瞅着就挺焦虑的!”
郭芙蓉扛着扫帚从后院冲出来,一看那字,柳眉倒竖:“谁干的!姑奶奶我刚把地扫干净,这又是墨又是浆糊的,找拍呢!”
她的“排山倒海”起手式都摆好了。
吕秀才端着本《论语》从楼梯上探出头,理了理歪掉的方巾,仔细研读那告示,喃喃道:“存在先于本质……萨特?不对,这字迹……透着一股子怀才不遇的怨怼之气……”
莫小贝举着糖葫芦,像只猴子一样从人缝里钻进来,嘎嘣咬碎一颗山楂,含糊不清地说:“嫂子,这名字够劲儿!听着比咱们‘同福’有文化多了!”
“有文化顶饭吃啊?”佟湘玉痛心疾首,指着那告示,手都在抖,“这谁干的?给额站出来!额这店开了多少年,同福两个字就是金字招牌,是额的心血,是额的青春!说改就改?还‘暂时缓解中心’?额看你是想让额永久性焦虑!”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齐刷刷投向角落里唯一镇定自若、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神秘微笑的人——李大嘴。
李大嘴今天没系围裙,反而穿了件洗得泛黄、疑似文人长衫的旧衣服,手里没拿锅铲,捏着一卷皱巴巴的稿纸。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意拿捏的、带着点沧桑的语调开口:“我。”
“你?”白展堂凑过去,伸手想摸李大嘴的额头,“大嘴,昨儿个炒菜让油烟熏迷糊了?还是尝咸淡把盐罐子吃了?”
李大嘴优雅地(或者说,自以为优雅地)格开白展堂的手:“非也非也。展堂,尔等俗人,安知鸿鹄之志哉?”
郭芙蓉的扫帚“哐当”掉在地上:“他……他刚才是不是说了个成语?还‘非也非也’?他跟谁学的?”
吕秀才眼镜后面精光一闪:“鸿鹄之志?出自《史记·陈涉世家》。大嘴兄,你何时……”
“何时开始追求精神的超越?”李大嘴接过话头,他踱步到大厅中央,那卷稿纸在他手里像指挥棒一样挥舞,“就在昨天!当我面对着灶台,看着那翻滚的油沫,重复着切、剁、炒、炖的永恒轮回时,我突然顿悟了!”
他猛地站定,环视众人,眼神灼热:“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们日复一日在这方寸之地,跑堂、算账、打架、带孩子、做饭……意义何在?价值何在?我们的存在,难道只是为了给过往客官提供一顿饱饭,一个歇脚处吗?不!这太肤浅了!太可悲了!”
佟湘玉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回了一句:“额觉得……能挣钱就挺有意义的……”
“钱!”李大嘴嗤笑一声,带着一种悲悯的神情,“掌柜的,你被异化了!被这庸俗的资本逻辑奴役了!我们需要反抗!需要给这麻木的生活一记响亮的耳光!而更名,就是我们反抗的第一步!是向这虚无世界发出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声音!”
莫小贝听得两眼放光,使劲鼓掌:“说得好!大嘴叔叔!反抗!耳光!”
她觉得这比邱小冬跟她讲的侠客故事有意思多了。
白展堂挠挠头:“不是,大嘴,你反抗归反抗,你把客栈名改了算咋回事?客人一看这名儿,‘存在主义焦虑’?谁还敢进来吃饭?人家是来解决肚子饿的,不是来解决脑子饿的!”
“肤浅!”李大嘴痛心疾首,“正是这种功利主义的态度,遮蔽了存在的本真!我们要做的,就是提供一个空间,让每一位客官,在品尝我……不,在品尝本大厨匠心独运的菜肴的同时,能够暂时放下俗世烦扰,直面自身的存在困境,获得片刻的哲学慰藉!”
郭芙蓉捡起扫帚,狐疑地上下打量李大嘴:“我说,你该不会是昨天去西街听了那个啥‘流浪哲学家’的讲座了吧?就那个头发跟鸡窝似的,说三句话有两句半听不懂的那个?”
李大嘴脸上掠过一丝被说中的尴尬,但立刻又恢复了那副殉道者的表情:“那是我的引路人!慧德大师!他让我明白了,我李大嘴,不仅仅是一个厨子,更是一个被厨艺耽误了的诗人、哲学家、街头艺术家!”
“诗人?”吕秀才来了兴趣,“大嘴兄有何大作,可否让小弟拜读一二?”
李大嘴等的就是这句。
他唰地展开那卷稿纸,用咏叹调般的嗓音朗诵起来:“啊——!铁锅!你总是那么黑,就像我找不到方向的未来。菜刀!你闪烁着寒光,切开土豆,也切开我麻木的悲伤。猪肉啊猪肉,在油锅里尖叫,那是生命最后的、无力的反抗……”
一片死寂。
只有后院马厩里传来一声马的响鼻,像是在喝倒彩。
白展堂嘴角抽搐:“这诗……听着挺下饭的。”
郭芙蓉捂住了耳朵:“我的老天爷,这比侯哥给我念的‘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还让人起鸡皮疙瘩!”
佟湘玉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拿出了掌柜的威严:“李大嘴!额不管你中了什么邪,立刻!马上!把门口那玩意儿给额撕下来!然后去厨房,给额和面!今天中午要吃饺子!”
“恕难从命,掌柜的。”李大嘴梗着脖子,“这是我艺术的宣言,是我存在的证明!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存在客栈’的招牌,将永远飘扬在七侠镇的上空!”
“你!”佟湘玉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好!好你个李大嘴!展堂!给小贝把他按住!芙蓉!撕!”
白展堂和郭芙蓉应声而动。
白展堂使出“葵花点穴手”的起手式,郭芙蓉再次酝酿“排山倒海”。
李大嘴却毫无惧色,反而张开双臂,仰天长叹:“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肉体可以被禁锢,但自由的思想永不消亡!这,就是我的选择,我的反抗!”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此人约莫四十来岁,面容清癯,眼神空洞,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或者说,类似道袍的玩意儿),头发果然如同郭芙蓉所说,像个被台风袭击过的鸟窝。
他手里拿着个罗盘,腰间挂着个葫芦,背上还斜挎着一个写着“窥探天机”四个大字的布幡。
“无量天尊……”来人打了个稽首,声音飘忽,“贫道慧德,循着此地强烈的存在主义波动而来。此处,可是‘存在客栈’?”
众人动作瞬间定格。
李大嘴如同见到了救世主,激动地扑了过去:“慧德大师!您来了!您终于来了!您看看,他们,他们都不理解我!”
慧德大师拍了拍李大嘴的肩膀,用一种“我理解你”的深邃眼神看着他:“李施主,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孤独,是先行者的宿命。”
他转而看向佟湘玉等人,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佟湘玉脸上:“这位女施主,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物欲,可叹,可叹。”
又看向白展堂:“这位施主,脚步虚浮,眼神游移,想必常年处于身份认同的焦虑之中。”
再看郭芙蓉:“这位女侠,怒气外露,乃是本真被压抑的体现。”
目光掠过吕秀才:“嗯……书呆子气,沉溺于故纸堆,缺乏对现实的关怀。”
最后落到莫小贝身上,他顿了顿,似乎没找到合适的词,只好含糊道:“这位小施主……童心未泯,很好,很好。”
一圈点评下来,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一遍。
佟湘玉气得脸都白了:“哪里来的妖道!在这里妖言惑众!展堂!”
白展堂会意,身形一动,就要去点那慧德的穴道。
谁知慧德脚步一错,看似随意,却恰好避开了白展堂的手指。
“施主,暴力无法解决存在的困境。”慧德淡然道,同时从怀里摸出几本线装小册子,“贫道这里有几本拙作,《存在与虚无与咱老百姓》、《我焦虑故我在之实用指南》、《如何优雅地面对生命之无意义》,原价十两一本,今日与‘存在客栈’有缘,打个对折,五两一本,买三送一,童叟无欺。”
吕秀才好奇地拿起一本翻了翻,顿时被里面各种生造的概念和牵强附会的例子绕晕了:“大师,您这‘自在之物’与‘自为之物’的区分,似乎与康德的原意有所出入啊……”
慧德面不改色:“施主,哲学在于活用,在于与当下生活的结合。贫道这是本土化、生活化的哲学创新。”
佟湘玉算是看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个骗钱的,而且还是个把李大嘴忽悠瘸了的骗钱的。
她冷笑一声:“哦?大师这么有本事,怎么不算算您今天有没有血光之灾呢?”
慧德掐指一算,摇头晃脑:“贫道今日吉星高照,唯有小人是非,不足为虑,不足为虑……”
只听“嗖”地一声破空之响,一枚小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啪”地一下正中慧德的后脑勺。
“哎呦!”慧德大师一声痛呼,捂着脑袋蹲了下去,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瞬间崩塌。
众人一愣,齐齐看向门口。
只见邢育森邢捕头,叉着腰,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掂着另一颗石子。
“好你个妖道!可算让老子逮着你了!”邢捕头大步走进来,指着慧德,“在十八里铺骗了王寡妇家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在左家庄忽悠刘掌柜给你打了三斤好酒,还说什么‘酒肉穿肠过,哲学心中留’?我呸!跟我回衙门走一趟!”
慧德一见官差,顿时慌了神,也顾不上后脑勺的包了,连连摆手:“误会!都是误会!贫道那是化缘,是布施!是心灵的交流……”
“交流个屁!”邢捕头二话不说,拿出铁链就往慧德脖子上套,“还有你,李大嘴!跟着起什么哄?赶紧把那破纸撕了!弄得乌烟瘴气的,影响市容市貌!再瞎折腾,把你也锁回去,让你在班房里思考人生去!”
李大嘴傻眼了,看着被铁链锁住、狼狈不堪的慧德大师,又看看怒气冲冲的邢捕头,再看看一脸“早知如此”的佟湘玉等人,他那满腔的哲学热情和艺术抱负,就像被戳破的猪尿膘,瞬间瘪了下去。
“大师……您这……这吉星也不咋亮啊……”李大嘴喃喃道。
慧德一边被邢捕头往外拖,一边还在挣扎着回头喊:“李施主!记住!存在先于本质!选择的权利在你手中!反抗!反抗啊!”
声音渐渐远去。
大堂里恢复了短暂的安静。
佟湘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指挥道:“芙蓉,撕纸!秀才,重新写张‘生意兴隆’贴上!展堂,去帮大嘴把围裙系上!小贝,一边吃你的糖葫芦去!”
众人如蒙大赦,立刻行动起来。
李大嘴耷拉着脑袋,默默系上围裙,走回厨房。
他看着那口熟悉的黑铁锅,那把锋利的菜刀,还有案板上等着被切的猪肉,突然觉得,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他拿起菜刀,犹豫了一下,对着那块猪肉低声嘟囔:“猪肉啊猪肉,你还是得被切,被炒,被吃掉。这,就是你的命,也是我的……”
他顿了顿,终究没再把那首诗念下去,只是手起刀落,熟练地开始剁肉馅。
咚咚咚的声响,充满了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白展堂溜进厨房,凑过来小声说:“大嘴,刚才那诗……后半截是啥?”
李大嘴头也不抬:“没啥。赶紧剥你的蒜去,掌柜的说中午吃饺子。”
白展堂撇撇嘴,没再问。
他感觉,那个熟悉的、热爱炒菜和偷吃的李大嘴,好像又回来了。
至于什么存在主义,什么本体论危机,暂时都被关在了厨房门外,和饺子馅的香味比起来,显得那么虚无缥缈。
佟湘玉站在门口,看着崭新的“生意兴隆”红纸贴好,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可算是消停了。额就说嘛,好好开客栈,搞什么哲学,吓死个人了。”
吕秀才却若有所思,拿着那本慧德“大师”遗落的《存在与虚无与咱老百姓》,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念念有词:“虽然此人是个骗子,但有些话,细想起来,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比如他对重复劳动的批判,对意义追寻的呼吁……”
郭芙蓉一把抢过那本书,扔到角落里:“侯哥!你可别被他带歪了!好好准备你的科举去!那才是正经营生!”
莫小贝舔着糖葫芦,总结道:“要我说,还是大嘴叔叔剁饺馅的声音最好听,比他那诗强多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哲学风暴”似乎就此平息。
同福客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叮叮当当,吵吵嚷嚷,充满了俗世的活力。
然而,有些东西,就像被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石子沉了底,但涟漪却已经荡开。
李大嘴那被点燃又迅速熄灭的“觉醒”之火,真的彻底消失了吗?
还是仅仅变成了灶膛里一块不甘心的、暗燃的炭火?
这个问题,或许只有时间,和下一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的危机,才能回答了。
中午的饺子很香,李大嘴调馅的手艺一如既往的稳定。
大家围坐一桌,吃得热火朝天,仿佛早上的闹剧从未发生。
只是吃饭间隙,吕秀才偶尔会眼神放空,盯着屋顶的横梁,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李大嘴,在给大家添醋的时候,看着那浓稠的、深色的液体,莫名其妙地低声感慨了一句:“醋……是生活的调剂,也是命运的隐喻……酸涩,却必不可少……”
声音很轻,被其他人的说笑声淹没了。
佟湘玉夹起一个胖乎乎的饺子,满足地咬了一口,含糊道:“还是饺子实在。”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
七侠镇的日子,就在这实在与虚无、安稳与躁动的微妙平衡中,继续往前流淌。
至于下一个浪头会从哪里打来,谁又知道呢?
反正,同福客栈就在这里,等着迎接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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