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晨曦还未完全驱散夜里的寒意，张洋就匆匆出了门，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急促的声响，转瞬便消失在巷口。刘婶子坐在饭桌前。
饭桌上的搪瓷盆里剩着半块玉米饼，刘婶子端着粗瓷碗，稀粥喝得咕嘟响。她突然把碗往桌上一推，碗底和桌面磕出闷响：“票订下午的吧，你爹坟头的草该薅了。”
张涛手停在半空，肥皂泡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娘，您真要——”
“三百块，断个干净。”刘婶子擦了擦嘴，袖口蹭过嘴角的粥渍，“省得你总嫌我拖累你，往后你弟弟盖房娶妻，生老病死，都不劳你张大队长操心。”
李芳正在缸边舀水，听见这话，木瓢“当啷”掉进缸里。她慌忙弯腰去捡，水顺着袖口湿了半截胳膊。去年冬天娘把陪嫁的银镯子偷摸塞给张洋时，她躲在衣柜后听见的就是这语气，冷得像井里的水。
此刻她盯着刘婶子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自己亲娘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盖泛着青紫色，可眼前这人的手正不耐烦地敲着桌面。
张涛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紧盯着母亲，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你要断绝关系？”
“我们以后是生是死和你没关系，以后也不需要给我养老，回老家也顺你意了，要300养老钱还不行？”刘婶子毫不退缩，目光直直地回望着张涛，话语里没有一丝温度。
“写吧。”刘婶子从裤腰里摸出半截铅笔，笔尖早秃了，在桌面上滚出歪斜的轨迹。
“省得你日后反悔。”张涛盯着铅笔发怔，突然想起小学课本里“母子情深”的插图，画里的母亲正给孩子补衣裳，针脚细密得像春天的雨。他喉咙发紧，抓起李芳递来的白纸，笔尖落下时，力道大的在纸面上戳开一个洞，像滴在宣纸上的血
张涛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怎么也没想到，曾经那个会在他生病时彻夜守在床边的母亲，竟能如此决绝。
李芳在一旁，听到这话，眼睛瞬间亮了亮，她早就受够了婆婆的偏心和刁难，心里非常渴望能断绝关系，此时忙扯了扯张涛的袖子，像是在提醒他别错失这摆脱麻烦的好机会。
张涛沉默良久，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闪过儿时母亲对他的疼爱，也闪过这些年母亲对弟弟的偏袒，那些委屈与无奈一股脑涌上心头。终于，他咬了咬牙：“行，从今往后咱们再无关系。”
“行，别忘了拿300块钱。”刘婶子摆摆手，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仿佛在谈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买卖。
李芳一听要给300块钱，心里瞬间像被针扎了一下，家里满打满算就300多块钱，这可是他们一家省吃俭用攒下的，孩子马上要上学，到处都要用钱。
可一想到这是一年多的养老钱，以后再也不用为婆婆的事操心，又觉得似乎也能接受。她听到要写断绝文书，连忙起身，快步走进房间，翻箱倒柜找出红印，动作里满是急切。
这时，张洋从外面回来了，脸上喜气洋洋，脚步轻快。他走进屋，瞧见张涛正伏案书写，瞬间就明白了事情的进展，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张洋推门进来时，布鞋上沾着镇上的煤渣子。他看见桌上的纸，嘴角飞快地翘了翘，又慌忙抿住，搓着手凑过来：“哥，我替娘按手印。”
他的手指粗短，握笔时却格外小心，笔尖在“刘桂花”三个字上打了个颤，笔迹渗进纸背，在桌面上压出个模糊的印子。刘婶子不等他放下笔，就把红泥盒子抢过去，大拇指在泥里狠狠按了两下，红泥混着她指甲缝里的黑垢，在纸上洇出个扭曲的指印。
在两张纸上重重一按，随后急切地说道：“钱哪，给我吧，一会我们就走。”
张涛看着眼前没有一点不舍的亲娘，心里一阵阵地泛着苦涩，那滋味比黄连还苦。他微微叹了口气，示意李芳去拿钱。
李芳从陪嫁的木箱底摸出那叠钱，二十张十元纸币，边角都磨得起了毛，中间夹着一块五块的，是她上个月在洗衣房加班攒的。她数到第二十八张时，手指顿了顿，突然想起大女儿开春上学要交的学费，课本费加起来正好五块。
刘婶子伸手来抢，指甲在她手背上刮出红痕：“磨磨唧唧的，当是打发要饭的？”钱被夺过去的瞬间，李芳听见自己心跳声格外响，像有人在耳边敲梆子。
刘婶子眼睛瞬间放光，像饿狼看见了猎物，一把将钱抢过去，手指飞快地数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生怕少了一张。
“行，没问题。”数完钱，刘婶子满意地点点头，将钱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她最重要的宝贝，而一旁的张涛，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掏空了，望着眼前的亲人，却好似面对一群陌生人 。
“行了我们收拾好了，你送我们去码头吧”院门“吱呀”关上的瞬间，李芳突然看见娘的蓝布包袱角勾住了门框上的铁钉，扯下一缕线头，在风里晃啊晃，像根没断干净的脐带。灶台边的玉米饼不知何时被鸡啄了个洞，碎屑掉在地上，两只老母鸡正抢得咯咯叫。
那张断绝文书还摊在桌上，红指印艳得刺眼，像道新结的疤。李芳伸手去收，指尖触到上面的碳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娘在煤油灯下给张洋补棉袄，针尖戳破手指，血珠滴在布上，也是这样的红。
她突然觉得喉头发紧，转身看见两个女儿躲在里屋门口，大的正用袖子给小的擦眼泪，袖口露出半截没补好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刚才张洋写的“刘桂花”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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