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风胯下那匹唤作风影的枣红马，早已踏遍了中原数不清的沟壑山梁。这一次，他循着古旧绢帛上墨色淋漓的“女几山”三字，一路披星戴月而来。女几山果然不负所期，飞瀑悬空如银河垂落，深潭幽碧似蕴藏了千万年的光阴，更有奇岩怪石，静默矗立，恍若天地初开时便在此守望的巨人。阿风策马行于其间，心旷神怡，尘世纷扰尽数被山风涤荡而去。
辞别女几山那日，山脚小肆的老掌柜倚着斑驳柜台，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仿佛也在应和着他话语间的玄机：“后生，若爱看些奇景，何不往东北再行二百里？宜诸山，那才真叫神仙地界！满山的石头会放光，河里淌的不是水，是玉髓！可有一条，”老掌柜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压低了烟锅，“山有灵，切莫贪心，莫惊扰了山中清静。”
老掌柜这半是诱引半是警诫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阿风心头激起层层涟漪。宜诸山，这名字本身便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散发着神秘的光泽，牢牢攫住了他骨子里对未知近乎痴迷的渴念。他轻拍风影修长健美的脖颈，朗声笑道：“好伙计，看来咱们的蹄铁，又得沾沾东北的新泥了！”
风影仿佛听懂了他的豪情，昂首发出一声清越嘶鸣，响彻山谷。阿风翻身上鞍，缰绳一抖，人与马便化作一道迅疾的枣红流影，朝着那东北方向的奇崛之地疾驰而去。山风掠过耳际，裹挟着草木的清气，更送来了前方那座无名之山无声的召唤。马蹄叩击着古老驿道的石板，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如同敲击着一面通往秘境的大门。
两日疾行，风影四蹄踏过溪涧碎石，翻越草木渐疏的缓坡，一座迥异于女几山的雄浑山影，终于撞入阿风眼帘。此山形貌奇诡，山势陡峭如刀劈斧削，巨岩裸露，嶙峋狰狞，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原始气息。山间林木虽不如女几山那般葱茏欲滴，却异常苍劲虬结，深绿的叶片在日光下泛着一种近乎金属的冷硬光泽。整座山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头蛰伏的太古巨兽，周身弥漫着难以言喻的静谧与威压。
阿风勒住风影，滚鞍下马，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此地凛冽而陌生的空气。他安抚地抚摸着风影微微汗湿的鬃毛：“老伙计，咱们到了。”风影温顺地蹭了蹭他的臂膀，鼻息咻咻，乌亮的大眼睛也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座沉凝的山岳。
阿风牵着风影，沿着一条被山洪冲刷出的、布满大小砾石的天然沟壑，小心翼翼地向山内探去。山风在此处变得有些奇异，时而呜咽如诉，时而又倏然沉寂，只余下他们踏碎枯枝的细微声响在空旷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脚下路径崎岖难行，每一步都需格外留神。
刚入山口不远，阿风的目光便被脚下的土地牢牢攫住。这里的石头绝非寻常！它们并非死寂的灰褐，而是呈现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深邃如子夜的墨绿，炽烈如熔岩的朱砂红，温润如新剥鸡子的奶白，还有幽邃神秘的紫，仿佛被打翻的仙人调色盘浸染过。更奇异的是，当正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缝隙，斜斜投射下来时，这些奇石表面竟氤氲起一层极淡、极朦胧的光晕，如同内部蕴藏着一缕微弱的星火，正被天光悄然唤醒。阿风心头一震，想起老掌柜烟锅明灭间的低语——“会放光的石头”。他蹲下身，指尖带着探寻的微颤，拂开石上薄尘，捡起一块入手温润、通体流淌着柔和水绿色泽的卵石，对着日光细细端详。那石质细腻得如同婴孩肌肤，内里仿佛有云絮状的纹理在缓缓流动。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美玉璞石？”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枚绿石收入怀中行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奇异的温润触感。
再往上攀行，山势愈发陡峭。绕过一面巨大的赭红色岩壁，眼前豁然一亮。一片向阳的缓坡上，堆积着大片色彩极其浓烈、极其纯粹的矿石碎块。它们或如凝固的孔雀蓝尾羽，或如深沉厚重的靛青，或如初春最鲜嫩的柳芽黄，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泼洒着浓烈到近乎不真实的色块。阿风知道，这便是古书上所载的“青雘”——画家笔下那些永不褪色的惊世丹青的源头。他蹲下来，指尖轻轻拂过一块边缘锐利、中心却如琉璃般通透的深蓝矿石，冰冷的触感直透指骨。他捡起一小块青得发黑的矿石，与先前那枚温润的水绿卵石并置掌心。一者如深潭寒水，冷硬刚烈；一者如初春湖面，温润柔和。截然不同的质感与温度，却同样蕴藏着大地深处亿万年的沉默与神秘。阿风凝视着这掌中的天地造化，胸中鼓荡着难以言喻的震撼，久久无言。风影在一旁轻轻打了个响鼻，似乎也在为这无声的瑰丽而惊叹。
就在他心神俱醉于这山石奇观之际，一阵细微却持续的声音，穿透了山林的寂静，隐隐约约地飘入耳中。那声音初时极弱，如同丝弦轻颤，渐渐清晰起来，是清冽活泼的流水声，潺潺湲湲，宛如山灵低唱。阿风精神一振，循着那充满生机的乐音，牵着风影，分开横斜的枝桠，拨开茂密的蕨丛，向声音的源头寻去。
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一道清溪，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玉带，在嶙峋怪石间欢腾跳跃，蜿蜒而下。溪水清澈得令人心颤，水底每一粒沙石、每一根随波摇曳的水草都纤毫毕现。阿风蹲在溪边一块光滑的大青石上，凝视着这欢快奔流的碧水，心中那个名字呼之欲出：“洈水！”他俯身掬起一捧清流，水珠冰凉刺骨，从指缝间晶莹滴落。目光顺着水流向下望去，水底景象更是让他屏住了呼吸——在那被水流冲刷得无比圆润、大小不一的各色卵石之间，赫然点缀着一块块更为莹洁、更为温润的白色石头！它们大多半掩在沙砾之中，却掩不住那如羊脂、如凝霜般的细腻质地。水流拂过其表面，仿佛为它们披上了一层流动的柔光，愈发显得圣洁无瑕。洈水多白玉！老掌柜的话，果然字字不虚。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攫住了阿风，他几乎立刻就想挽起裤腿，踏入这流淌着宝玉的清溪。
就在他心旌摇曳，手指几乎触到清凉水面的刹那——
“吼——呜！”
一声低沉、浑厚、充满了原始暴戾的咆哮，如同炸雷般猛地在身后不远处的密林中响起！那声音蕴含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震得树叶簌簌发抖，连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震颤。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野兽腥膻与腐叶气息的恶风，猛地扑打在阿风的背脊上。
阿风全身的寒毛瞬间倒竖！他猛地直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将风影拉拽到自己身后，同时手腕一翻，“锵啷”一声清越龙吟，腰间那柄随他行走江湖多年的精钢佩剑已然出鞘，冰冷的剑锋在树影斑驳的光线下反射出森然寒光。他心脏狂跳如擂鼓，目光如电，死死锁定向那咆哮声传来的方向。
只见前方十几步开外，一片枝桠横生的茂密榛木丛剧烈地摇晃起来，伴随着枯枝被沉重躯体粗暴碾压的噼啪脆响。紧接着，一个庞大得令人窒息的黑色身影，排开灌木，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巨灵，缓缓踱了出来。
那是一头壮硕到骇人的黑熊！它肩背的肌肉虬结如铁块，油亮乌黑的毛发在透过树冠的稀薄阳光下泛着近乎金属的幽光。巨大的头颅缓缓转动，一双小眼睛闪烁着凶残、饥饿的暗红光芒，死死钉在阿风身上，喉间滚动着威胁的低吼，粘稠腥臭的涎水从獠牙森森的巨口中滴滴答答落下。它前掌着地，每一步踏下，都带着一种要将地面踩陷的沉重力量，缓慢而极具压迫感地向阿风逼近。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令人窒息。阿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握剑的手因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剑尖却稳如磐石，直指那步步紧逼的黑色死神。风影在他身后焦躁地刨着蹄子，喷着粗重的鼻息，却被他强横地挡在身后，那是他生死与共的伙伴，绝不能让这畜生伤到分毫！
黑熊巨大的鼻孔翕动着，似乎更加确认了眼前这直立生物散发出的血肉气息。它陡然加速，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极不相称的惊人速度，如同一座移动的黑色肉山，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风，低吼着猛扑过来！那蒲扇般巨大的熊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直拍阿风的头颅，掌风未至，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与死亡气息已扑面而来！
生死关头，阿风多年磨练出的筋骨反应快过了惊惧的念头。他左脚猛力蹬地，身体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迅疾无比地向右侧斜斜弹开。巨大的黑影裹挟着腥风，几乎贴着他的左臂呼啸掠过，沉重的熊掌重重拍在他方才站立的地面上，“轰”的一声闷响，碎石泥土四溅，留下一个清晰的深坑！
一击落空，黑熊的凶性彻底被点燃！它狂怒地咆哮，庞大的身躯竟异常灵活地扭身回转，另一只巨掌带着更为狂暴的力量，横扫千军般拦腰拍来！掌风凌厉，封死了阿风后退的空间。
阿风避无可避，眼中厉色一闪，不退反进！他身体猛地一矮，险之又险地避开那足以拍断巨木的横扫，同时借着前冲之势，手中长剑灌注全身之力，化作一道迅疾的银色闪电，直刺黑熊相对柔软的腰腹！
“噗嗤！”
剑锋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但阿风心下一沉——这一剑虽刺入不浅，却远非致命！黑熊腰腹间厚实的脂肪和强韧的肌肉极大地阻碍了剑势。巨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痛狂嚎，剧痛非但没有让它退缩，反而彻底激发了它骨子里的狂暴与嗜血！它猛地人立而起，庞大的身躯几乎遮蔽了阿风头顶的天空，投下死亡的阴影。那被刺伤的部位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油亮的黑毛，更添十分狰狞。它仅存的一只凶睛死死锁定阿风，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匕首般的獠牙，带着一股要将眼前猎物彻底撕碎的疯狂，合身向他猛压下来！那泰山压顶之势，避无可避！
腥风扑面，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阿风被那黑熊狂暴的气势所慑，脚下本能地向后急退，想要拉开距离。然而，仓促之间，他后撤的脚后跟正正绊在一块半埋于落叶下的光滑卵石上！
“糟！”阿风脑中警铃大作，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不可抑制地向后仰倒！视野里只剩下黑熊那布满血丝、充满毁灭欲望的赤红独眼，以及那当头罩下的、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巨口獠牙！
千钧一发！
“咴——咴咴咴——！！！”
一声穿金裂石、饱含惊怒与决绝的骏马嘶鸣，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在阿风身后炸响！是风影！
这忠诚的伙伴眼见主人陷入绝境，竟在极度的恐惧中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它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猛地人立而起，两只裹着铁蹄的前蹄带着全身的力量，狂暴地、不顾一切地朝着黑熊那颗硕大狰狞的头颅狠狠踏下！铁蹄破风，发出尖锐的呼啸！
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一击，完全超出了黑熊的预料！它全部的凶暴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即将到口的猎物身上，根本未曾防备身后这匹“懦弱”的食草动物竟会发动如此悍勇的反击！那两只沉重的铁蹄，如同两柄轰然砸下的铁锤，结结实实地、狠狠地跺在了黑熊的头顶和肩胛连接处！
“嗷呜——！”
一声比先前凄厉十倍的惨嚎骤然撕裂了山林的寂静！黑熊庞大的身躯被这蕴含着风影全部体重与冲势的猛力一击踹得猛地一个趔趄，巨大的头颅被砸得偏向一侧，剧痛让它瞬间眼冒金星，前扑之势硬生生被打断，庞大的身躯甚至不由自主地向旁边踉跄了半步。
这电光石火间争取到的、用风影的忠诚与无畏换来的宝贵一瞬，对于身经百战的阿风而言，已然足够！
就在身体即将完全触地的瞬间，阿风强扭腰腹，硬生生止住后仰之势，以左手手肘和肩背为轴，身体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侧面一滚！同时，他紧握长剑的右臂借着这翻滚之力，由下而上，划出一道狠辣决绝的银色弧光！
“嗤啦——！”
利刃切割皮肉筋骨的声音令人牙酸！灌注了阿风全身力量与死里逃生全部怒火的剑锋，精准无比地从黑熊因剧痛而微微张开的血盆大口下方切入，深深割开了它粗壮的脖颈！滚烫的熊血如同决堤的赤红溪流，猛地喷溅而出，瞬间染红了阿风的手臂、衣襟，也染红了脚下青翠的苔藓和灰白的山石，空气中弥漫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黑熊庞大的身躯猛地僵直，那仅存的独眼中，暴戾凶光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生命急速流逝的空洞与难以置信的茫然。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漏气声，庞大的身躯摇晃了两下，终于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轰然一声，如同一座崩塌的肉山，重重地砸倒在地，激起漫天尘土落叶。四肢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片林间空地，唯有洈水潺潺的流淌声依旧，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从未发生。
阿风拄着剑，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颤抖。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抬起头，望向几步之外的风影。
风影正不安地踏着蹄子，漂亮的枣红色皮毛上沾染了几点醒目的暗红熊血，乌黑的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曾散尽的惊恐，但更多的是一种紧张的关切。它低低地嘶鸣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踱步过来，用它温热的、带着熟悉草料气息的大脑袋，轻轻蹭着阿风的手臂和肩膀，仿佛在确认主人的安危。
阿风心头猛地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滚烫的暖流瞬间冲上鼻尖眼眶。他伸出沾满熊血的手，紧紧抱住风影的脖颈，脸颊深深埋进它温暖厚实的鬃毛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与浓重的鼻音：“好伙计…好风影…多亏了你！没有你…今日我阿风就交代在这里了…” 风影温顺地低下头，喉咙里发出安慰般的、低沉的咕噜声，伸出粗糙温热的舌头，轻轻舔舐着阿风手臂上沾染的血迹和汗渍，仿佛在为他舔舐伤口，也舔舐去那死亡的阴影。
人与马，在这片刚刚经历过搏杀、还弥漫着血腥味的林间，彼此依靠着，汲取着对方传递过来的、劫后余生的温度与力量。过了好一阵，阿风剧烈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他站起身，走到那黑熊庞大的尸体旁，看着那被一剑割断的脖颈，心头并无多少猎杀猛兽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余悸和对风影深深的感激。他不再看那熊尸，转身走向依旧清冽的洈水。
他脱下沾满血污的外袍，仔细清洗了手臂和脸庞，冰冷的溪水刺激着皮肤，也让他纷乱的心绪彻底冷静下来。然后，他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踏入洈水之中。溪水冰凉刺骨，激得他打了个寒噤。他弯下腰，手指在清澈的水流中摸索、探寻、分辨。那些沉在水底的白玉卵石，在经历了方才的生死一瞬后，似乎显得更加温润、更加莹洁、更加沉静。他仔细挑选着，避开那些过于粗粝或带有杂质的，只拣选那些入手温润、质地细腻、通体无瑕、在流动的水波映衬下仿佛有光晕流转的佳品。每一块白玉被他从水中拾起，都带着洈水的清凉和天地的灵韵。他小心地用溪水洗净，再珍而重之地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包裹好，放入行囊之中。这些玉，已不仅仅是山中的宝藏，更承载了方才那场生死搏杀的印记与风影舍命相救的情谊。
夕阳的金辉渐渐染红了西边的山峦，将宜诸山嶙峋的轮廓勾勒得如同燃烧的剪影。阿风不敢再在这危机四伏的山中逗留。他收拾好行囊，重新牵起风影，沿着洈水冲刷出的、相对平缓的河滩，向下游走去。据《山海经》残卷所载，洈水一路奔流，最终将汇入更为浩荡的漳水。暮色四合，山影幢幢，唯有脚下的流水声指引着方向。他心中思忖着，洈水已如此神异，孕育白玉，那汇聚百川的漳水，又该是怎样一番气象？是否也如古书所记，有蛟龙潜渊，有异兽出没？
不知走了多久，暮色已浓如化不开的墨汁。就在阿风准备寻一处背风岩隙露宿时，前方洈水拐弯处，几点微弱却温暖的橘黄色光芒，穿透了沉沉的夜色和淡淡的林间水雾，如同黑暗海面上指引归途的灯塔，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低矮的土坯茅屋错落分布，简陋却透着人间烟火的踏实。几缕炊烟在深蓝的夜空下袅袅升起，晚风送来了柴草燃烧的焦糊味和隐约的饭菜香气。这平凡而温暖的景象，对于刚刚从山林野兽利爪下逃脱的阿风而言，不啻于仙境。
村口第一户人家，柴扉半掩。阿风上前叩门，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刻满岁月沟壑的老者应声而出。听闻阿风是山中遇险、寻求借宿的过路客，老者浑浊却慈和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尤其在看到他衣襟上未完全洗净的暗红血渍和眉宇间残留的疲惫惊悸时，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多问，只是侧身让开，露出和蔼的笑容：“后生仔，山里夜凉，又有野兽，快进来暖暖身子。”
屋内陈设极为简朴，泥土地面，一张矮桌，几把竹凳，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墙壁上晃动的人影。一碗滚烫的、漂浮着几片野菜叶子的稀粥下肚，一股暖流从喉咙直抵四肢百骸，驱散了山野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老者吧嗒着旱烟袋，橘红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待阿风简略讲述了白日山中遭遇黑熊、幸得坐骑相救的惊险，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并未显出太多惊讶，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那烟雾在火光中盘旋缭绕，如同山中变幻的云雾。
“后生啊，”老者的声音低沉而苍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悠远，“你今日能囫囵个儿从那‘宝山’里出来，一是靠了你这通人性的好马，二来，怕也是山里的那位‘大人’，没跟你这小娃娃一般见识。”
“大人？”阿风心头一动，放下粥碗，目光灼灼地看向老者，“老丈，您说的‘大人’是？”
老者磕了磕烟灰，昏黄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仿佛点燃了尘封的记忆：“这宜诸山，可不是寻常的山呐。老辈人传下来，说这山，有灵！有神！我们这儿的人，都尊称一声‘山君大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敬畏着什么无形的存在。
“传说在很古很古的时候，”老者的声音愈发低沉悠远，将阿风带入一个神话的时空，“山君大人震怒。为啥？说是山下的人贪得无厌，采石伐木，挖断了山根龙脉，惊扰了山中清修的生灵。那一次，山崩地裂，巨石如雨滚落，洪水从山肚子里喷涌出来，山火把半边天都烧红了！山下好几个村子，眨眼间就没了踪影，尸骨都找不着一块囫囵的……”
昏暗的油灯下，老者沧桑的声音如同从岁月深处流淌而出的溪流，带着古老的敬畏与神秘的寒意。阿风听得屏息凝神，仿佛亲眼看到了那场毁天灭地的神罚——山峦在愤怒中战栗、崩解，巨大的岩石如同被无形巨手抛掷，裹挟着毁灭的力量滚落人间；地脉深处压抑了千万年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裂口，浑浊狂暴的泥流咆哮着吞噬一切；赤红的火焰点燃了山林，浓烟蔽日，将天空染成绝望的暗红……在那样的天地之威面前，凡人的村落如同沙堡般脆弱，瞬间化为乌有。
“后来呢？”阿风忍不住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后来？”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烟锅里的火光映着他深刻的皱纹，“后来，是山里的生灵，替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在神前求了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都说山君大人座下，有一头得了道的白鹿，是山灵的化身。那场大灾过后，不知过了多少年，又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年轻猎人，不知死活地闯进了宜诸山深处，想猎取珍奇异兽。结果，在密林里遇上了瘴气，昏死过去。”老者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久远的一幕，“就在他快要被毒虫猛兽分食的时候，一头通体雪白、鹿角如晶莹玉树般的白鹿出现了。它呦呦鸣叫，声音清越，竟驱散了周围的毒虫。更神奇的是，它低头用温润的舌头舔舐那猎人的伤口，又衔来散发着奇异清香的草药放在他身边。”
“那猎人醒来后，发现了身边的白鹿和草药，明白了是这山中灵兽救了自己。他羞愧万分，对着白鹿和山林的方向叩了三个响头，发誓此生再不踏入深山狩猎，并世代告诫子孙，敬山如神。自那以后，宜诸山才慢慢恢复了平静。”老者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阿风脸上，语气带着深意，“所以后生啊，你今日采石，遇熊，能活下来，一是你那马儿通灵，二来，焉知不是山中那位‘大人’，或者那位白鹿使者，看在你尚无大恶、且心存敬畏的份上，网开了一面？那满山的奇石美玉，是山君大人的筋骨血脉；那洈水里的白玉，是山君大人流出的髓浆！取之，不可无度，心中，不可无敬啊！”
老者的话语，如同沉甸甸的磬石投入阿风心湖，激起千层浪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行囊里那几块温润的白玉，指尖仿佛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又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沉重而古老的禁忌。先前发现珍宝时的狂喜，遭遇黑熊时的惊骇，此刻都被老者口中那悠远而威严的传说覆盖、沉淀。宜诸山的瑰丽与危险，在这传说中获得了某种宏大而宿命的解释。他不再是偶然闯入的旅人，而是无意中踏足神域、被山神目光审视的渺小生灵。风影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绪的激荡，在屋角轻轻打了个响鼻。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阿风躺在主人家简陋却干燥温暖的床铺上，身下是散发着阳光和稻草气息的厚实铺垫。屋外山风掠过林梢，发出悠长而低沉的呜咽，如同古老山岳沉沉的呼吸。怀中那几枚洈水白玉贴着肌肤，传来恒定而温润的凉意，如同山的心脏在沉稳地搏动。白日里的一幕幕惊心动魄在脑海中反复闪回：黑熊赤红独眼中毁灭的光芒，风影奋不顾身扬起铁蹄的剪影，利刃割开皮毛筋骨的滞涩感，喷溅而出的滚烫兽血……最终，这一切都沉入了老者讲述的那片混沌初开、山崩地裂的神罚图景之中，沉入了白鹿呦呦清鸣、驱散毒瘴的慈悲灵光里。
敬畏。
这两个字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烙印在阿风的心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些未曾踏足的山川湖海，那些地图上未曾标注的秘境绝域，不仅仅蕴藏着令人心驰神往的奇景与珍宝，更可能栖息着远超凡人想象的古老意志与神明法则。探索之心不可泯灭，然敬畏之意，更需长存胸间。他握紧了贴身收藏的白玉，那温润的触感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告诫，也是一种来自大山的、沉甸甸的认可。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如纱，轻柔地笼罩着静谧的小村庄和远处沉默的宜诸山。阿风将一小块品相极佳的白玉——那是他在洈水中精挑细选所得——郑重地放在主人家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桌上，作为留宿的酬谢与无声的告别。老人没有推辞，只是用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深深望了阿风一眼，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带着些许期许的笑容，点了点头。
阿风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冽甘甜的晨风，翻身跨上风影。枣红马精神抖擞，昂首轻嘶，四蹄在原地踏出清脆的节奏，仿佛早已迫不及待要踏上新的征途。
他勒转马头，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轮廓显得愈发神秘而威严的宜诸山。朝霞正从山背后喷薄而出，将山峰的剪影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红，山体上那些奇异的矿石在晨曦中似乎又氤氲起朦胧的光晕，如同沉睡巨兽即将苏醒时鳞甲的反光。洈水在下方谷地中闪烁着银链般的光泽，蜿蜒流向未知的远方，汇入传说中更为浩瀚的漳水。
下一座山在何处？阿风心中并无确切答案。但目光所及，层峦叠嶂，如同凝固的深青色波涛，一直涌向目力穷尽的天边。每一道沉默的山脊，每一片幽邃的密林，都像一册未曾翻开的古老书卷，封存着无人知晓的故事、难以想象的奇景，或许，还有更古老、更威严的守护之灵。
他轻轻一抖缰绳。
“驾！”
风影发出一声畅快的嘶鸣，撒开四蹄，枣红色的身影如同一簇跃动的火焰，驮着它的主人，义无反顾地奔向群山深处，奔向那笼罩着薄雾与霞光、充满了无限可能与未知敬畏的下一段旅程。蹄声嘚嘚，敲碎了清晨的寂静，也敲开了又一道通往洪荒秘境的沉重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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