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的月光像被揉碎的银箔，铺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陈墨蹲在城门洞的阴影里，指尖摩挲着腰间的青铜铃铛——这是他离开漠北时，夏禹硬塞给他的谢礼，说是用九州最烈的玄铁铸的，能镇住他身上散溢的阴煞。此刻铃铛却在发烫，像有人隔着十里路在喊他的名字。
「陈先生！」
急促的马蹄声碾碎夜的寂静。陈墨抬头，看见周幽王的亲卫队长捧着半块玉圭冲来，玉圭上的螭纹还沾着新鲜的血。「王上有令，仙州使者昨日夜访镐京，说要在明日破晓时分，于骊山烽火台会面。王上让您务必……」
「务必到场？」陈墨替他说完，目光扫过亲卫腰间悬着的青铜灯树——灯油里浮着半截焦黑的手指，是仙州特有的「引魂灯」。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太庙见到的卦象：离火焚乾，星坠岐山。卦象里的「离火」，指的正是骊山烽火。
骊山的风裹着松脂香，吹得烽火台的旌旗猎猎作响。陈墨站在最高处的烽燧里，望着东方鱼肚白。脚下的夯土里埋着七十二具西周初年的甲士骸骨，他们的戈矛依然指向东方——那是当年防备西戎的军阵，如今却被改作了「通仙」的祭坛。
「陈先生好雅兴。」
声音从背后传来。陈墨转身，看见一个穿月白广袖的男人倚在烽火台上，腰间挂着串青玉串珠，每颗珠子里都封着团雾气，像是被囚禁的星子。他的眉眼生得极淡，像被水洗过的画，唯独左眼角有颗红痣，像一滴凝固的血。
「仙州使者？」陈墨摸向腰间的镇灵铃。
「在下浮丘，仙州司命府掌灯使。」浮丘抬手，指尖掠过陈墨腰间的铃铛，「这铃铛不错，用的是南海『锁魂礁』的玄铁，当年我见过类似的，是夏禹用来镇压蚩尤残魂的。」
陈墨瞳孔微缩。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的仙州使者，竟能一眼认出夏禹的私印。
「王上呢？」他问。
「王上在烽火台下等你。」浮丘转身走向楼梯，广袖扫过石栏，「不过我得提醒你，今日的烽火，不是给诸侯看的。」
陈墨跟着下了烽火台。晨光里，周幽王正站在祭坛中央，穿着玄色祭服，手里捧着的不是玉圭，而是团幽蓝的火焰。火焰里浮着半枚青铜镜，镜面映出的不是他的脸，而是层层叠叠的仙山——那是传说中悬浮在九霄之上的「玄洲」。
「陈先生。」周幽王转头，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你说过，亡灵能渡阴阳，破生死。今日我要渡的，是玄洲的『不死劫』。」
陈墨这才注意到，周幽王的影子里爬满了黑色的藤蔓，正顺着他的脚踝往腿上攀。那是被「仙毒」侵蚀的征兆——仙州有一种「寿蛊」，凡是被种下的人，活不过百年，除非用玄洲的「不死泉」续命。而玄洲的入口，就在骊山烽火台的地下。
「王上为何认为我能打开玄洲？」陈墨问。
「因为你能召唤亡灵。」周幽王举起那团幽蓝火焰，「昨日深夜，我让人杀了三百个筑坛的民夫，用他们的怨气引来了『守墓兽』。可那畜生见了你的铃铛，竟跪下来舔我的手——它说你是『黄泉的守门人』。」
陈墨突然想起昨夜的梦。他梦见自己站在无尽的黄泉岸边，脚下是密密麻麻的亡魂，其中最前面的那个身影转过脸来，竟和浮丘有七分相似。那亡魂对他说：「该醒了，守门人。」
「玄洲的不死泉，其实是『锁魂池』。」浮丘不知何时站到了祭坛边，青玉串珠里的雾气翻涌，「你们凡人总以为仙州是极乐之地，却不知每滴泉水里都泡着十万魂魄。当年蚩尤战败，他的残魂被封在玄洲，用九黎战骨铸成了泉眼。你若帮王上取来泉水，不过是让他的命，变成玄洲泉眼里的一滴水。」
周幽王的脸色瞬间惨白。「你胡说！司命府的星图里明明写着……」
「星图？星图里写的是，三日后玄洲的『镇泉碑』会松动。」浮丘打断他，「到时候泉眼崩溃，玄洲的十万孤魂会顺着地脉涌到人间。王上想续命，却不想引狼入室？」
陈墨摸出怀里的半块蚩尤战骨。自从漠北一战后，这块骨头就一直发烫，此刻竟发出幽绿的光，和浮丘玉珠里的雾气产生了共鸣。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夏禹的镇灵铃会对仙州的引魂灯有反应——原来蚩尤的残魂，从来就没有真正消散，只是被封在了不同的地方。
「王上，您要的不是不死，是永生。」陈墨对周幽王说，「可这世上没有永生。玄洲的泉水能延寿百年，却会让您的魂魄永远困在泉眼里，看着自己的身体腐烂，看着江山易主。」
周幽王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那又如何？至少我能多活百年，看着褒姒为我生下王子，看着西周的基业再传几代……」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脚踝上的黑藤已经爬到了膝盖，「陈先生，你帮我，我保你周全。你不帮我……」
「我会被守墓兽撕成碎片，对吗？」陈墨替他说完。他解开腰间的布囊，倒出半块焦黑的骸骨——正是漠北战场上的蚩尤战骨。战骨接触到晨光，发出刺耳的尖啸，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无数青灰色的亡魂从裂缝里钻出来，他们穿着夏朝的玄甲，握着锈迹斑斑的戈矛。
「这是……」浮丘的瞳孔收缩，「九黎死士？你不是说他们是蚩尤的私兵吗？」
「他们也是被封在黄泉的孤魂。」陈墨的声音低沉如雷，「我以夏禹之旗为引，以蚩尤战骨为媒，让他们重见天日。王上要取玄洲泉水，我便用他们的魂魄，撞开玄洲的门。」
守墓兽的咆哮声从地底传来。那是一头浑身覆盖着青铜鳞片的巨兽，头颅像牛，眼睛像蛇，每走一步都震得祭坛摇晃。它的尾巴扫过来，几个冲在最前面的亡灵瞬间被碾成齑粉。
「去！」陈墨挥了挥手，亡灵们如潮水般涌向守墓兽。他们的戈矛刺进巨兽的鳞片，却被弹开；他们的哀嚎撞在巨兽的皮肤上，只激起一层涟漪。陈墨咬碎舌尖，鲜血喷在镇灵铃上，铃声变得凄厉如泣。他识海里的亡灵们突然躁动起来——那是他从前用孤魂野鬼练手时留下的残魂，此刻竟顺着血脉涌出，融入战场的亡灵中。
「原来如此……」陈墨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亡灵吞噬亡灵，才能变得更强大。」他扯下腰间的骨笛，那是用自己左腿的胫骨制成的，「去，把守墓兽的眼睛挖出来！」
最前面的亡灵突然加速，如同一道青灰色的闪电。守墓兽没想到这些亡灵会主动攻击眼睛，慌忙用前蹄去踢，却被亡灵抓住蹄腕，用戈矛狠狠刺进眼球。鲜血喷溅如注，守墓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哀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祭坛中央的幽蓝火焰突然暴涨。浮丘惊恐地看着那团火焰，青玉串珠里的雾气正在疯狂逃逸。「不！泉眼要开了！陈墨，你疯了吗？」
陈墨没有回答。他走向祭坛，脚下的夯土里埋着的七十二具甲士骸骨突然站了起来，他们的戈矛指向天空，发出无声的呐喊。陈墨伸手按在青铜镜上，镜面立刻泛起涟漪，映出玄洲的景象：漫山遍野的青松翠柏间，漂浮着无数透明的身影，他们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嘶吼，有的在疯狂地挖掘自己的坟墓。
「这就是你不肯说的真相？」陈墨对浮丘说，「玄洲不是仙境，是座巨大的坟场。你们所谓的仙人，不过是困在泉水里的亡魂，靠吸食人间的生气苟延残喘。」
浮丘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他腰间的青玉串珠突然全部碎裂，里面的雾气化作千万道虚影，尖叫着冲向玄洲的入口。
周幽王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背——黑藤已经爬满了整条手臂，皮肤下隐约能看见白色的筋脉，正在被黑色的藤条吞噬。
「陈先生……救我……」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陈墨转身看向他，目光冰冷。「王上，您说过要保我周全。现在我保您的方式，是让您亲眼看着，您所谓的永生，不过是另一种死亡。」
他举起镇灵铃，所有的亡灵突然发出一声呐喊，朝着玄洲的入口冲去。守墓兽的尸体在他们脚下碎裂，化作漫天青铜屑。晨光穿透云层，照在陈墨脸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连接阴阳的桥。
当第一缕泉水从玄洲涌出时，陈墨摸出怀里的蚩尤战骨。战骨上的咒文突然亮了起来，发出金色的光芒。他终于看清了那些咒文的含义——不是诅咒，而是警告：
「生者莫入黄泉，死者莫恋人间。
阴阳各有归处，强求者，永镇泉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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