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中年女子侧身做出邀请的手势,脖颈系着爱马仕的真丝方巾,“白董在后院藏书室等您。”
庄眠颔首,随着她踏上通往后院的回廊。
廊外,福利院孩子栽植的几株老梅树疏影横斜,蓓蕾初绽,空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暗香。
庄眠余光瞄了一眼梅树,收回视线时,恰好听到手机震动。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查看。
是谢沉屿的消息。
谢沉屿:「在哪儿。」
庄眠直接给他发了个实时定位。
谢沉屿:「等下还有安排?」
庄眠:「嗯,还要去拜访虞老师。」
谢沉屿:「我现在过去接你。」
庄眠唇角不自觉弯起:「好。」
穿过挂满枯藤、待春而发的紫藤花架,绕至拐角,走进朴素清新的藏书阁。
白锦书正端坐在木椅上,翻阅手上的幼儿读物,下午的阳光跃过格栅窗户,轻盈投落在她精致的侧脸上。连阳光都偏爱这般风华绝代的佳人。
见庄眠进来,白锦书抬眸微笑,放下手里的书籍:“庄律师,冒昧相约,请坐。”
“白董。”庄眠礼节性问好。
白锦书执起一把老紫砂壶,手法娴熟地高冲低斟,琥珀色的茶汤倾入茶杯中,水汽氤氲,带着浓郁的焙火香。
“这是年前刚到的牛栏坑肉桂,头采。沪城湿冷,正好驱驱寒。”
庄眠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双手接过温热的杯盏。她先观察茶面橙黄明亮的汤色,再轻闻那霸道不失醇厚的茶香,最后小口啜饮,感受茶汤在口腔中的变化。
“香气落水,岩韵显,是好茶。”
“茶如人生,必经恰到好处的炭火锤炼,才能生出这样的骨鲠和醇厚。”白锦书指骨一枚翡翠戒指碧绿欲滴,和白玉杯壁轻轻一碰,发出清微的响声。
“白董日理万机,今日邀我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请我品评这岩骨花香吧?”庄眠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迎向对面。
白锦书将茶壶轻轻归位,神色端凝了几分:“庄律师快人快语。也好,那我们就开门见山。”
她亲手将一盏新茶推到庄眠面前,动作优雅流畅,“今天请你来,最主要的是想为我们当年做的事,郑重地向你道个歉。”
庄眠掀了掀眼帘,看着白锦书。
“当年的事情您没有错,不用跟我道歉。说到这,我还要感谢您的那张支票。”
“那我来替阿屿爸爸跟你赔个不是,当年我们用钱和权势解决问题,是看轻了你,也看轻了阿屿的感情。”白锦书说,“这些年看着你一步步站稳脚跟,做事有章法,遇事有风骨,我们越来越欣赏,也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我们当年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
这番直白的话让庄眠有些意外,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杯壁上的纹路:
“您过奖了。”
“我是认真的。”白锦书语调恳切,腕间的满绿翡翠镯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我们做父母的,总自以为是地想着为孩子扫清一切障碍,铺平前路,这是本能。但更难得的,或许是学会在恰当的时候,及时退开,为他的选择让路,相信他的眼光。”
窗外,和煦的阳光透过竹帘,在陈旧的桌面上投落斑驳光影,
庄眠凝视着指尖跳跃的光芒,思绪渐渐飘远。
年轻人总是很容易被逼上绝路。
年少时以为前路已绝,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只能孤注一掷地走上独木桥。
直到后来才明白,这世上本就有许多迂回的路,足够两个人并肩同行。
当年与谢沉屿分手后,白锦书找过她一次。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叱咤商界的女人既没有出言羞辱她,也没有施舍同情,只是平静地递来一张支票:“若是遇到难处,随时可以找我。”
庄眠从未怨恨过白锦书。这位长辈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儿子,何错之有?
可其他人呢?
那些将她的人生剖析得体无完肤的人,那些将她不堪的过往一一罗列的人……他们说的,又何尝不是实话?
父亲残酷无情,母亲在绝境中独自逃离。庄眠不怪罪母亲,她理解母亲的不得已。
毕竟在生死面前,谁都有选择活下去的权利。
至于在钟家,那些讥讽她上不了台面的闲言碎语,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本就是萍水相逢,又怎能奢望他人的善意?
只是她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所以这辈子来受苦受难?
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
到底是为什么?
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呢。
是不是我不应该出生。
是不是我不够好。
是不是我一点都不值得被善待。
他们说得振振有词:“连亲生父母都不喜欢的孩子,能好到哪里去?”
他们口吻轻描淡写:“她又不是第一次受委屈,同那些掌上明珠不同,多受些委屈无所谓。”反正又没有人给她撑腰。
他们行为肆无忌惮:“她没有背景,欺辱她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可以随便欺辱。”
……
那时候,庄眠想,这个世界真恶心。可她却偏要活下去,一点也不愿意屈服。
曾经,对谢沉屿的喜欢让她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只身远赴异国他乡。可当唐源中将她的不足剖析得淋漓尽致时,她才恍然惊觉——
他们说得都对。
她就是做不到。
她也不会爱人。
谁跟她在一起都不会幸福。
庄眠只能妥协。
所有人都否定她,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就连她也开始讨厌自己。
起初,庄眠觉得无所谓,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直到接触法律援助案件,她才渐渐发现,大家总是容易忽视女性的痛苦。
从最寻常的痛经和生育痛,到被侵犯时的生理和心理创伤……都无一例外被忽略。
于是庄眠开始学着正视自己的伤痛:出身的低微,成长的艰辛,被欺辱的无助,被贬低的委屈……那些痛楚和绝望,她一点点接纳、消化。
这些年,庄眠过得越来越好。
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正视一切痛苦,直到重逢谢沉屿,才惊觉有些痛苦看不见,只是被隐藏得太深。
她还没彻底消化掉。
凭什么他们可以高高在上地评判她的人生?
凭什么他们能理所当然地践踏她的尊严?
那些她无从选择的出身和经历,凭什么要成为她的原罪?
……
猝不及防响起的手机铃音打断了庄眠翻涌的回忆。她的视线倏地从茶汤中舒卷的茶叶抬起,下意识望向对面的白锦书。
“抱歉。”庄眠摁灭屏幕。
白锦书目光温和地掠过她手机屏,了然一笑:“是阿屿的电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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