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嬷嬷的目光从脉案上缓缓抬起,先与卢先生对视一眼,那眼神里是同行之间才懂的凝重与审慎。
随即转向望舒,并未立刻言明治法,反而抛出一个颇为尖锐的问题:
“东家,林大人眼下这光景,已是沉疴积弊,非一日之寒。
即便老身竭尽所能,以药膳徐徐图之,温和调补,然林大人身在朝堂,漩涡中心,诸多身不由己。
真能静得下心,耐得住性,做那水滴石穿的功夫吗?”
她语气平缓,却字字刺疼望舒的心:
“药膳一道,于根基浅损、病势初起者,效果显着。
可林大人肝木受损至此,已是顽疾。
药膳调理,或可于一月两月内略见起色,改善些许症状。
然官场风云变幻,人心叵测,但凡有一日情绪受激,肝火妄动,或是遭遇外邪引动内毒……
只怕这数月苦心,便要顷刻间付诸东流,前功尽弃。”
卢先生闻言,面色沉肃,接口道:
“嬷嬷所言甚是。只是医者父母心,总不能因前路艰难便束手不前。
眼下之计,唯有走一步看一步,能改善多少便是多少。
汤药一道,我自会审时度势,但凡有一线可用之机,绝不轻言放弃。”
他看向望舒,带着医者的坚持,“先稳住现状,再图缓进。”
望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沉重,提出自己的安排:
“兄长那边,我已说定,自明日起,每三日他会过府一趟,名义上是探望我与煜儿,实则请两位一同为他复诊调养。
还望嬷嬷届时也能移步前来,就在我这宅子里,环境总比那如同筛子般的林府要安稳些。”
文嬷嬷却不接这话,反而转头看向卢先生,带着几分了然:“你这趟南下,是不打算再回北地了?”
卢先生略一迟疑,终是坦然:
“林大人此症,实在蹊跷棘手。
若不寻出个根源,拟定个行之有效的长久之策,我怕是要寝食难安了。
这毛病,这辈子是改不掉了。”
他语气里带着医者遇见疑难杂症时特有的执拗。
文嬷嬷嗤笑一声,带着些许戏谑:
“你啊,还是这老毛病,碰到个棘手的病例就跟生了根似的,不弄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
罢了,你是主诊大夫,老身顶多算个掌勺的厨子,从旁配合便是。
只是这药膳调理到何种火候,需配合你哪一阶段的治疗,你可得提前知会,莫要让我这‘厨子’坏了你‘大夫’的事。”
话虽如此,她既已应下同行之请,便是同意联手诊治林如海了。
见这两位杏林高手终于达成共识,愿携手为兄长尽力,望舒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定几分。
她想起一事,又问卢先生:“先生,兄长体内之毒既已扩散,不知能否辅以针灸之术,引导毒素外泄?”
卢先生摇头:
“此毒阴柔缠绵,早已随气血周流,渗入脏腑经络,非是聚集一处可轻易引出的痈疽。
此时妄用针砭强行引毒,非但无益,反可能扰动气血,加速毒性流窜。
眼下之计,仍当以固本培元为要。
待文嬷嬷的药膳起效,肝木稍得滋养,脏腑功能恢复两成以上,再考虑配合定时针灸、药浴熏蒸,助其排毒。只是……”
他顿了顿,神色严峻。
“这整个疗愈过程,最忌外界惊扰,情绪剧烈波动。
明日林大人过来,东家还需再提醒他,他那府邸,尤其是他所居之处,务必加强防御才好。”
文嬷嬷亦在一旁肃然补充:
“东家,救兄之心可鉴,但老身这话你需牢记:
林大人这慢性毒既已被人引动发作过一次,证明那‘引子’就在左近。
若是不慎,再被人用类似手段引发一次,莫说老身与卢先生,便是大罗金仙降世,怕也回天乏术。
故而,林大人自身的安全防备,实乃第一要务。
他如今替上头办着盐务的差事,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命脉,惹了多少人的眼红。
这扬州城里的水,深着呢。”
望舒心中骇然。
文嬷嬷这话,信息量极大。
这分明是在暗示,兄长林如海看上去那般圣眷正浓、一帆风顺,但他身处盐政这块淌着黄金与鲜血的险滩,早已成了众矢之的。
难怪他对自己经商之事如此谨慎,盐利之巨,足以让任何背后的势力铤而走险。
她郑重颔首:“嬷嬷提醒的是,望舒记下了,定会寻机再与兄长深谈。”
卢先生见正事暂告段落,便转向一旁安静侍立的春禾,对望舒道:
“东家,既如此,便让犬子春禾日后也在这宅中住下吧。
对外只说是老朽精力不济,特意请来协助看诊的年轻大夫。
一来方便我们父子切磋医术,商议林大人的病情;二来,也免得他每日往来,引人注目。”
望舒闻言展颜一笑,打趣道:
“这可好了,如今我这小院里,你们一家三口总算团聚。
等煜儿再回了北地,我每日瞧着你们合家欢乐,倒显得我像个外人了。”
她语气轻松,带着真诚的祝福,驱散了方才谈论病情的凝重。
确定了兄长的治疗方案,望舒心头大石稍移。
午膳便安排在花厅,众人一同用了。
席间,林府派人来传话,道是表少爷王煜与自家小公子玩得投契,午膳便在那边用了。
望舒便吩咐厨房另备了几样精致的北地点心并时鲜果子,让人一并送去。
饭后,望舒独自回到书房。
汀雁早已备好笔墨,在一旁静静研磨。
室内檀香袅袅,望舒闭目凝神片刻,将翻涌的思绪强行压下,提醒自己:
稳字当头,安全为上,切莫再因心急而乱了方寸。
她提起笔,铺开纸,开始重新梳理后续计划。
第一步,自然是倾尽全力,配合卢先生与文嬷嬷,稳住并设法改善兄长的病情。这是根基,不容有失。
第二步,便是万嬷嬷那边的信鸽网络搭建。信息传递的快捷与隐秘,在扬州这等地方,无异于多了一双耳目,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第三步,则是要择机回一趟外祖柳家。
外祖家本是商户,姻亲故旧也多从事商贾,这是她目前所能倚仗的、最合情合理的商业跳板。
借助柳家的名义行事,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想到外祖家,她不由记起还有一封托付。
是县令夫人刘氏带给堂妹的信。
刘氏堂妹嫁的是扬州尹学士府的庶子。
想起这封信,望舒便有些犯难。
那庶子早年因故被家族打发到庄子上思过,却与堂妹刘氏阴差阳错结下姻缘。
这本是佳话一桩,奈何小夫妻回扬州后,似乎与学士府本家关系微妙,连个确切住址都未曾告知北地娘家。
只托望舒若有机会到了扬州,设法递个信,让堂妹报个平安即可。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学士府门第不低,不能贸然下帖子拜访,以免节外生枝,更需小心别让府中旧人认出已改头换面的卢先生。
须得先遣可靠人手,暗中打探清楚那庶子一房的确切住处,再寻个稳妥不起眼的机会将信送去。
这世道,嫡庶之别犹如天堑,贸然往来,恐会给他们夫妻带来更多困扰。
还有开书铺之事,明日兄长过来,也需仔细询问一番章程。
此次从北地带来的书籍足有几大箱,分装数车,充作铺底应是够了。
只是不知在扬州开设书铺,是否需要特殊的官凭文书,审批流程如何,千万不能触碰了朝廷的禁忌。
她正凝神思索着这一桩桩、一件件待办之事,抚剑引着赵猛走了进来。
赵猛双手奉上一张画像,黝黑的脸上带着几分兴奋:
“夫人,您瞧,就是这张脸,跟那天窥探的探子起码有八分像。
还是抚剑姑娘有办法,属下这笨嘴拙舌描述不清,她一样样问,属下一样样答,竟真给拼画出来了。”
望舒接过画像细看。画工虽略显粗糙,但眉眼神情、脸部轮廓大致勾勒了出来,尤其眼角一道浅疤,特征明显。
加上赵猛提及那人腿上有伤,若以此画像暗中查访,未必没有收获。
“画得不错,辛苦了。”
望舒赞了一句,随即吩咐。
“赵猛,你稍后去一趟林府,持我信物,亲自将此画像交到我兄长手中,务必面交,不可经他人之手。
请兄长设法分派可靠人手,依图索骥。
我们在扬州人生地不熟,此事还需倚仗兄长的人脉。
另外,我们既已安顿下来,你便安排底下机灵的兄弟,分成几拨,潜入市井之中。
茶馆、酒楼、客栈、乃至秦楼楚馆、乞丐聚集之处,不必急于探听什么核心机密,首要目标是熟悉环境,建立一些不起眼的消息来源。
记住,安全隐蔽第一,宁可一无所获,也绝不可暴露行迹。”
“是,夫人。”赵猛欣然应命。
“还有,”望舒补充道,“你去林府时,顺道将煜哥儿接回来。
再去集市上看看,寻两匹性情温顺、骨架匀称的幼马买下,给璋哥儿送去。
他们表兄弟二人,有马为伴,既可强身健体,也多些乐趣。”
赵猛领命,躬身退下。
望舒这才抬眼看向抚剑,见她脸颊微泛红晕,不同于平日的清冷,心中了然,含笑问道:
“如今你与父兄团聚,是大事事。只是不知你与赵队长的事,卢先生可有什么安排?”
抚剑脸色更红了些,却并无小女儿扭捏之态,坦然回道:
“父亲说了,待扬州之事告一段落,兄长仍留在此处相机行事。
父亲会带我先行返回北地,届时便在那边为我们操办婚事。
父亲还说,京城老宅那边,如今风声仍紧,非但无法联络,更要装作毫无瓜葛才好。”
望舒轻轻一叹:“如此一来,倒是要辛苦你们二人,暂受分离之苦了。”
抚剑微微低头:“夫人言重了,大局为重。”
待抚剑也退下后,书房内复归宁静。
汀雁重新奉上热茶,望舒端起来,氤氲茶香中,思绪却飘得更远。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身边聚集的这些人,无论是卢先生一家,还是可能即将联系的刘氏堂妹,乃至北地的郡主,似乎都与京中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这联系,多半并非佳话,不是身负旧冤,便是存着新怨。
然而,祸福相依,仇与怨,未必就不能成为切入某些局面的契机。
用得好了,或许能于绝境中,另辟出一条蹊径……
她抿了一口茶,眸光渐深,如同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掩去了白日的喧嚣,却酝酿着更深沉的波澜。
这扬州棋局,她手中的棋子,似乎比预想的要多,只是每一步,都需落得格外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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