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一只羽翼丰满的信鸽扑棱棱落在窗台,带来了北地婆母周氏的家书。
展开信笺,字里行间皆是慈母般的殷切叮嘱,让望舒切莫操劳过度,保重身子为上。
信中又委婉提及,王煜自幼长于北疆,性子直率,于江南繁文缛节多有疏漏,需望舒平日多加提点引导,莫要失了礼数,惹人笑话。
捧着这封薄薄的家书,望舒心头百感交集。婆母的关怀让她温暖,但字里行间也提醒着她,煜哥儿终究不属于这烟花三月的扬州。
他是北地的鹰,终究要回到那片辽阔的天空。
想到儿子在身边的日子已然开始倒数,一股难以言喻的不舍与酸楚便悄然漫上心头,沉甸甸的。
然而,若要扭转黛玉那泪尽而逝的宿命,自己必须在扬州站稳脚跟,织就一张足以与贾府周旋、护佑侄女周全的关系网与力量。
一边是骨肉分离之痛,一边是拯救至亲之责,两相撕扯,令她心绪难平。
信步走到王煜所居的院落,隔着月洞门,便见两个少年身影在庭院中腾挪。
王煜一招一式颇有章法,神情专注,汗水沿着他日渐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
而林承璋则更像是凑趣玩闹,动作绵软无力,嘻嘻哈哈,全无章法,不过好歹也算是活动了筋骨。
望舒倚着门廊,静静看着。
即便有万般不舍,她也清楚,煜哥儿的道路在军伍,在疆场,在北地。
或许待黛玉之事稍有转机,便速速带他北归?
可念头一转,承璋是要走科举之路的,北地的文风教化终究不及江南鼎盛。
兄长如今病体支离,身边也需要子侄承欢膝下,自己又如何能带着黛玉一走了之?
接回黛玉,只怕比治愈兄长的沉疴还要艰难数倍。
她并非质疑史老太君对黛玉的疼爱,只是那份疼爱,在家族利益、儿子前程、甚至是对宝玉那份近乎偏执的宠爱面前,究竟能占得几分重量?
将黛玉留在身边,全了自己思女之心,又能让宝贝孙子得偿所愿,在老太太那权衡利弊的心中,恐怕这才是最“圆满”的结局。
至于林如海这亲生父亲的思念与担忧,在那等钟鸣鼎食之家的老太太看来,男人的心思合该都在仕途经济上,儿女情长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点缀罢了。
看看荣宁二府那些老少爷们,哪个真将后宅女子的心思放在眼里?
望舒将自己代入那深似海的侯门,揣度着史老太君的心态,越想心越沉。
她扶着身旁的老槐树,指尖用力,几乎要掐进粗糙的树皮里。
然而,一股不屈的韧劲也随之升起。
不管老太太放不放人,她林望舒都要搏上一搏。
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三次……总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娘?”王煜一套拳法打完,接过小厮递上的汗巾,一边擦拭一边疑惑地望向怔怔出神的母亲。
一旁的承璋也由丫鬟伺候着擦脸,那理所当然的模样让望舒不禁蹙了蹙眉。
“娘?”王煜见母亲不答,又唤了一声,走到近前,“可是儿子哪里做得不对?”
望舒猛地回神,敛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扯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无事,娘只是来看看你们练功。见你们兄弟二人相处融洽,娘心里就欢喜。”
见王煜举止有度,擦拭汗水也细致,不似赵猛那般胡乱一抹了事,心下稍感安慰。
“你祖母来信了,”望舒试探着问,“可想她了?”
“想啊!”王煜回答得干脆,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想念。
“娘,我给祖母挑了好几样扬州特有的物事,有吃的,有用的。
祖母不喜抹额,我便没选。
璋表弟还给我推荐了好些此地有名的蜜饯果子,都一并备下了。”
他言语间带着献宝似的雀跃,生动的眉眼清晰地写着对北地家园的眷恋。
“姑母姑母,还有我呢。”
林承璋不甘示弱地挤过来:
“我也给姑祖母备了礼。表哥只晓得送梳子,不像我,我知道女子都爱香粉胭脂,我给姑祖母挑了好多上等的。”
小家伙说得眉飞色舞,随即话锋一转,露出了小心思:
“表哥回北地的时候,定要带上我一同去的吧?”
他那双酷似黛玉的杏眼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祈求与一点狡黠的小算计,看得望舒脑仁隐隐作痛。
“此事需得你父亲首肯方可。”
望舒将这颗烫手山芋轻巧地推给了兄长。
心下却思忖,确实该为承璋物色几个品行端正、能够砥砺学问的同伴了。
煜哥儿终究要离开,远水解不了近渴。
或许可以问问尹子熙,她交游广阔,应当识得些合适的书香门第子弟。
从王煜的院子出来,想到前路漫漫,兄长病情胶着,黛玉归期难定,桩桩件件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刚回到正房,汀荷便进来禀报:“夫人,林大人过来了,正在花厅等候。”
“好,我即刻过去。”
望舒整理了一下心绪。
抚剑如今多半时间都在卢先生居住的院落里,或是练剑,或是侍奉汤药。
这是望舒特意吩咐的,抚剑本是官家千金,虽眼下身份未能恢复,但气度涵养需得慢慢重新养回来。
她始终坚信,卢先生一家的冤屈总有昭雪之日。
只是若抚剑真恢复了身份,赵猛一介武夫,即便立有军功,门第上怕是也难以匹配了。
想到此节,望舒又是一阵头疼。
若不是当初自己归宁省亲带走了赵猛,或许他仍在边关,凭借军功搏个出身也未可知……
罢了,眼下千头万绪,此事容后再议吧。
步入花厅,只见林如海安然坐在椅上,手捧一盏香茗,眉宇间竟带着几分难得的轻松与隐隐的喜意,这与前几日来时的凝重忧思截然不同。
“兄长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望舒心下诧异,复诊之期在后日,昨日他才来看过承璋,今日独自前来,所为何事?
林如海放下茶盏,唇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目光在望舒脸上转了转:“自然是为了你日前所求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摇头轻叹:“望舒啊望舒,你这运气当真是……”
望舒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越发糊涂,求他之事?她近日所求,无非是……
心中一个念头隐约闪过,却又不敢确信。
“哥哥,你就莫要再与小妹打哑谜了。”望舒按捺住微快的心跳,嗔道。
林如海见她仍是懵懂,不再绕圈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不是想见东平王吗?”
“东平王不是在京城吗?”望舒闻言,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反问,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犹疑。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与她之前的预想全然不同。
“你只消准备好便是,此番无需你奔波京城。”
林如海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语气沉稳,“东平王不日将南下扬州,届时他会主动召见于你。”
望舒心中惊疑更甚,一股说不清是喜是忧的情绪涌动:
“主动召见?兄长可知王爷大概多久能抵达扬州?”
她需要时间准备,更需要揣度这位王爷突然南下的意图。
“约莫七日左右吧。”
林如海估算道,“王爷年事已高,且听闻身子欠安,此行车驾缓行,仪仗繁琐,所需物什极多,故而行程不快。你只管安心等待,届时自然知晓。”
他看出望舒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紧张,温言安抚道:
“不必过于忧心,届时我会陪同你一同觐见。王爷并非苛责之人,你只须言行得体,不失礼数便可。”
“多谢兄长。”望舒心下稍安。
有兄长这位天子近臣陪同,至少场面不会太过难堪。
这位东平王虽年迈体衰,在朝中影响力或许不及当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能借此机会攀上关系,对她在扬州的布局无疑是一大助力。
只是王爷身体不佳,意味着这条线或许并不长久,需得善加利用。
她脑中飞快盘算着,原着中似乎只提及东平郡王,莫非老王爷就在这几年间……
按下心头思绪,望舒又将话题引回林承璋身上。
与兄长商议起他的入学事宜,以及寻找合适学伴的想法,并提到打算询问尹子熙,看看有无相熟的官宦子弟可一同进学。
林如海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凝视着望舒,目光复杂。
这个妹妹,对自己一双儿女的悉心筹划与关爱,竟似比他这个亲生父亲更为周全深切。
一丝微妙的涩然掠过心头,随即又释然。
罢了,女子心思终究更为细腻,多放在孩子身上也是常情。
他沉吟片刻,道:
“既如此,便考虑旧城那边的无涯学堂吧。
学风严谨,夫子也多是饱学之士。
你可问问尹家那小姑娘,是否有相识好友的兄弟正在那学堂进学。
承璋尚在孝期,眼下还不便正式入学,但可先结识些同龄友人,在家中由我暂且教导着基础,也是好的。”
“好,我记下了。”望舒点头应下。
眼见时辰不早,望舒出言挽留兄长用晚饭。
林如海却摆手笑道:“我若留下来用饭,那两个小的怕是要怨怪我这个父亲了。”
他如今饮食需严格遵循文嬷嬷定下的药膳规矩,清淡少油,与孩子们喜爱的口味相去甚远。
望舒闻言莞尔,兄长如今对医嘱执行得一丝不苟,身体也确实眼见着有了起色,虽进度缓慢,但总归是向好。
她宽慰道:“兄长遵医嘱便是好事。卢先生说过,再调养一两个月,待根基稳固些,便可尝试辅以针灸引导毒素了。”
“但愿如此。”林如海叹了口气,随即话锋一转,神色认真了几分。
“望舒,我还有一事想与你商量。我想将璋哥儿这段时日,暂且留在你这里教养,你看如何?”
他方才冷眼旁观,望舒对承璋的学业、交友皆有所规划,思虑之长远,让他这个父亲既感欣慰又有些惭愧。
贾敏去后,府中虽不缺仆役,但终究少了女性长辈的细致关怀。日常起居、性情培养,还是女子更为周到妥帖。
望舒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兄长的顾虑。
林府如今看似平静,内里却如同筛子,兄长自身安危尚需小心防范,承璋年纪小,更易被人钻了空子。
放在她这边,确实更为稳妥。“好。”
她应承下来,随即又道,“只是兄长独自在那边,也需万事小心。我让赵猛拨两个机警可靠的护卫,日后就专门在您院子里听用吧。”
林如海知她心意,点头道:“行,就依你。”
亲自将兄长送至二门外,看着他登上马车离去,望舒正欲转身回房,却见门房管事手持一份泥金帖子,匆匆而来,脸上带着几分郑重之色。
“夫人,学士府尹老夫人遣人送来了拜帖。”
望舒接过那做工精致、隐隐散发着檀香气的帖子,指尖触及冰凉的缎面,心下不由一怔。尹老夫人?
尹子熙的祖母?她为何突然给自己下帖?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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