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的轮子碾过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打破了客厅里压抑的低语。
乔英子操作着轮椅，刚从房间出来，想去倒杯水。方才那五分钟的站立和与方一凡视频通话带来的情绪波动，几乎耗尽了她积攒了一整天的力气，此刻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然而，还未抵达厨房，父母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便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疲惫的神经。
是宋倩的声音，带着一种哽咽和不确定，“老乔，你说英子是不是心里还怪我？从她...从她开始能说话到现在，都快半年了，我......我还没听她叫过我一声‘妈’...”
这句话瞬间冻结了乔英子所有的动作。
她僵在轮椅里，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冰冷的金属扶手，指节用力到泛白。胸腔里那颗疲惫的心脏，被狠狠揪紧，酸涩的痛楚伴随着沉重的愧疚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从未想过，这个她迟迟无法跨越的障碍，竟成了母亲心中如此深重的一根刺。
紧接着，是乔卫东那总是试图调和，此刻却同样沉重的安慰声，“倩倩，别这么想，千万别这么想。你看，我们现在得往好的方面看，对不对？英子还在，活生生的，会哭会笑，会跟我们生气，也会努力复健，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是老天爷最大的恩赐了，是最大的财富了！其他的......其他的真的急不来，得让她慢慢来，你自己也...”
乔卫东的话还没说完，他似乎想提及宋倩自己也做出的努力和改变，但话语却戛然而止。
因为他们都看到了。
乔英子不知何时已经操作着轮椅，来到了客厅的入口处。
她就静静地停在那里，灯光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她的脸隐在有些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表情，只能感觉到一种异常沉静的气场。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宋倩像是被撞破了什么秘密，猛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擦干的泪痕，眼神里充满了慌乱、窘迫和一丝无措，她下意识地想解释：“英子...你怎么出来了？是不是妈妈说话声音太大，吵到你了？”
乔卫东也立刻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担忧和一丝紧张，“英子，没事，我跟你妈就是随便聊聊，你是不是渴了？爸给你倒水去。”
乔英子的目光缓缓地从慌乱无措的母亲，移到试图掩饰的父亲身上。
她开口了。
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
“我们...聊聊吧。”
五个字。不是“爸”，不是“妈”，只是一个平等的、郑重的邀请。
宋倩和乔卫东都愣住了，完全没想到女儿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宋倩的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这次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混合着震惊和巨大不安的情绪。
乔卫东最先反应过来，他连忙点头，声音都有些发紧：“好，好，聊聊，聊聊！来，英子，过来坐。”
他上前想要推女儿的轮椅，乔英子却微微摇了摇头，自己操作着轮椅，缓慢地挪到了沙发对面的空地上，与父母形成了一个对立面。
这个细微的动作，在无声地宣告：这场谈话，我需要以自己的姿态进行。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充满了亟待释放的情绪张力。台灯柔和的光线洒在三人身上，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照得清晰可见。
乔英子垂着眼眸，看着自己手指，沉默了近一分钟，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率先看向努力抑制着哭泣的母亲宋倩。
“妈...”她终于喊出了这个称呼，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生涩和艰难，但瞬间在宋倩心里激起滔天巨浪。
宋倩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决堤而出，用力地点着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乔英子的眼眶也迅速红了，但她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静，继续说道，语速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却每一个字都砸在父母的心上： “我...没有怪你。”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积攒勇气，“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她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有些游离，仿佛陷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里：“那段时间...我脑子里...很乱，很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包括...爱。”
这个词让她颤抖了一下，“我听到你们说话，听到你们哭....但我......我好像被关在一个玻璃罩子里，什么都感觉不到...只知道...很痛苦，只想...结束......”
宋倩的哭声变成了低低的啜泣，乔卫东红着眼圈，伸出手紧紧搂住了妻子颤抖的肩膀，自己的肩膀也绷得紧紧的。
“后来...我能听到一点了，能感觉到一点了...”乔英子的声音带着回忆的痛楚，“我听到你哭，听到你自责......我看到你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比我自己生病......还难受。”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但她没有去擦，任由它们无声地流淌，“我知道...你变了。你去看医生，你努力控制脾气...你学着......用我想要的方式对我好...我都知道。”
她抬起泪眼，看向哭得不能自已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可是...可是我好像......卡住了。我知道你是我妈妈，我知道你爱我...但我这里，” 她用手指用力地戳了戳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一部分，还停留在那个...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觉得让你们失望了、害怕让你失望的阶段......我...我叫不出口..好像一叫出口，那个沉重的、让我喘不过气的东西...又会回来...”
宋倩再也忍不住，她从沙发上滑下来，几乎是跪倒在乔英子的轮椅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女儿的手，又怕被拒绝，只能悬在半空，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英子...对不起...是妈妈的错......全是妈妈的错...妈妈以前太混蛋了...只知道逼你...从来没想过你累不累...怕不怕......妈妈把你逼成那样...妈妈差点......差点就失去你了”
她泣不成声，巨大的悔恨几乎将她淹没，“妈妈不配.....妈妈不配你叫妈妈...你能好好的...妈妈就知足了......真的...”
乔卫东也蹲了下来，这个大男人此刻也眼圈通红，他一只手用力搂着几乎崩溃的妻子，一只手轻轻放在女儿的膝盖上，声音沙哑沉重，“英子，爸爸也有错...爸爸那时候...没做好你们之间的桥梁......没保护好你...让你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对不起......孩子...”
乔英子看着眼前情绪彻底失控的父母，看着他们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带着巨大痛楚的爱意和悔恨，心底那块坚硬的冰封之地，终于被这灼热的泪水和无尽的歉意融化开了一道裂缝。
她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依旧不太灵活的手，试探性的，覆在了宋倩颤抖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宋倩猛地一颤，随即反手紧紧握住了乔英子的手，哭得更加不能自已，但那哭声里，不再是绝望，而是某种宣泄和得到回应的激动。
“妈...”乔英子又轻轻地叫了一声，这一次，似乎顺畅了一点点，“你别这样......我不是要你道歉...”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的感觉。我不是怪你们...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和解...怎么和过去的那些事情和解。”
宋倩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紧紧握着女儿的手，拼命点头：“妈妈明白，妈妈都明白，是妈妈不好，给我们英子留下阴影了...我们不想了...再也不去想那些了......以后妈妈就陪着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妈妈都听你的…...只要你好好的...”
乔卫东也赶紧说：“对，英子，过去的事咱都不提了。咱们就看以后，爸爸回来了，爸爸妈都陪着你，咱们一家三口，好好的，慢慢的，把日子过回来，行不行？”
乔英子看着父母急切又小心的模样，看着他们眼中那份失而复得、唯恐再次失去的惶恐，那股积压在胸口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母亲握着她的手哭泣，另一只手轻轻抬起来，有些笨拙地、生疏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
这个生涩的安抚动作，让宋倩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也让乔卫东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妈，”乔英子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水...”
“啊？水！对对对！水！”宋倩像是才反应过来，慌忙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腿软踉跄了一下，乔卫东赶紧扶住她。
“我去倒，我去倒。”乔卫东连忙起身，快步走向厨房。
宋倩则依旧蹲在女儿面前，舍不得松开手，只是仰着头，贪婪地看着女儿的脸。眼泪还在流，但嘴角已经努力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英子...累了是不是？妈妈推你回房间休息？”
乔英子摇了摇头，轻声说：“就坐这儿...一会儿。”
“好，好，坐这儿，坐这儿。”宋倩连忙点头，就这么蹲着，仰头看着乔英子。
乔卫东端来了温水，小心翼翼地递给乔英子。
乔英子接过，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似乎也温暖了有些发冷的身体。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宋倩偶尔抑制不住的抽噎声。但空气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和悲伤，却被这场痛哭和坦诚的对话冲刷掉了大半，虽然依旧弥漫着淡淡的伤感，却更多了一种释然和重新连接后的温暖。
月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这一家三口身上。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透进了一丝曙光，那些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坚冰，在泪水、坦诚、笨拙的拥抱和生疏的安抚中，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消融。
路还很长，伤口的愈合需要时间。
但至少，在这个寒冷的夜晚，他们终于真正的，直面着彼此内心最深的伤疤，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对话。而理解宽恕与和解的种子，已然在这痛苦的宣泄和无尽的爱意中，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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