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的雷霆手段，如同在北地官场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死水里，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滋滋作响的，不仅是贪官污吏们的皮肉，更是他们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三府之地的空气，陡然变得紧张而压抑。表面上，各级衙门运转如常，公文往来，胥吏奔走，甚至对巡抚衙门新颁布的各项“数据填报”指令，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配合”。但在这层薄冰之下，冰冷的暗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狠辣，缠绕向陈远和他所代表的新政。
广平府，漕运码头。
往日里喧嚣鼎沸、帆樯如林的景象似乎并未改变。力夫们喊着低沉的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从漕船上卸下，通过长长的跳板，运往岸边的官仓。漕运把总赵德柱，一个面色黝黑、身材粗壮的中年武官，正陪着数据司派出的审计小组组长——一位名叫周廷的年轻官员，在码头边巡视。周廷是陈远从京城带来的书吏之一，出身寒微，精于算学，因在初次审计中表现突出被破格提拔。
“周大人，您看，这是今日第三批抵港的漕粮，共计五千石，来自山东济宁。”赵德柱指着正在卸货的船只，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手指却在不自觉地摩挲着腰刀刀柄上的缠绳，“所有入库流程，皆严格按巡抚大人新颁的《漕粮转运数据核验条例》执行，绝无半点差池。”
周廷面无表情，手中拿着一个硬皮笔记本和炭笔，不断记录着：船只编号、抵达时辰、卸货开始时间、力夫人数……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每一个环节。“赵把总，按规定，卸货损耗率不得超过千分之五。昨日两批漕粮，账面损耗均接近此限，且多为‘破包洒漏’。今日这批，需格外注意。”
赵德柱眼角微微抽搐，随即笑容更盛：“大人明鉴！这漕船颠簸，麻袋磨损，些许洒漏实在是难免。下官一定严加督促，将损耗降到最低！”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周大人连日辛苦，这码头风大尘重，不如移步舍下，喝杯热茶，也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周廷头也不抬，声音冷淡：“不必。职责所在，岂敢懈怠。赵把总，请带我去查看昨日入库粮食的仓廪，核对一下存储数据。”
赵德柱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掩饰过去：“是是是，大人请随我来。”
官仓高大阴凉，空气中弥漫着陈米和灰尘混合的气味。巨大的粮囤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阴影里。周廷按照账册指示，来到标注为“甲字叁号”的粮囤前。“开囤，抽样查验。”
仓大使看了一眼赵德柱，得到微不可查的示意后，才指挥仓丁费力地搬开沉重的囤盖。周廷亲自上前，伸手从粮囤中上部掏出一把米。米粒干燥，色泽正常。但他并不放心，又要求从粮囤底部取样。这一次，掏出的米粒明显颜色更深，带着一股隐约的霉味。
周廷眉头紧锁，将米粒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嗅。“赵把总，这是怎么回事？底部粮食似有受潮迹象。按条例，存储环境需保持干燥通风，湿度数据需每日记录。你这里的记录，可是一切正常。”
赵德柱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大人有所不知，前几日接连阴雨，仓廪虽尽力防护，难免有些许湿气侵入。下官已命人加紧翻晒，只是这数据记录……确实是仓吏疏忽，未能及时更新，下官回头一定严惩！”
周廷盯着赵德柱看了片刻，那目光让赵德柱感到一阵心悸。他知道，这年轻的官员不像以前那些那么好糊弄。但他也有恃无恐，仓廪存储，受天气影响是常事，只要不是大规模霉变，最多算个失察之责。而且，真正的猫腻，并不在这里。
就在周廷于漕运码头陷入数据迷宫的同时，大名府城内，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清晨，巡抚行辕大门刚刚开启，守门的兵士就发现，门前的石狮子上，不知被谁用浆糊贴上了一张大大的白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一首诗：
“数据如刀刮民膏，KpI下尽哀嚎。
旧吏虽庸能苟活，新法酷烈难遁逃。
陈远本是谄媚徒，巧立名目惑圣朝。
若问黎庶何所愿，但求青天换新桃。”
这近乎直白的攻击和诅咒，瞬间引爆了整个大名府！纸条被迅速揭下，送到了陈远案头。几乎与此同时，城内几个主要的集市、茶馆、酒楼，都出现了类似内容的传单，甚至有一些孩童在街头巷尾，传唱着改编过的、诋毁KpI考核的顺口溜。
“查数据，查数据，查得老汉没处去！田地荒，生意黄，全是数据惹的殃！”
“KpI，KpI，逼得官员跳了井，逼得百姓卖了女！”
恶毒的谣言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这些流言抓住了百姓对“新政”本能的不理解和恐惧，将KpI考核与加税、劳役、严刑酷法直接挂钩，极力渲染其“苛政猛于虎”的形象。更阴险的是，流言将矛头直指陈远个人，攻击他“谄媚惑主”、“酷烈扰民”，试图从根本上瓦解他推行新政的民意基础。
“混账！”李定国得到消息，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乱响，“定是那帮蠹虫搞的鬼！我这就带兵，把那些散布谣言的混账东西全都抓起来！”
“定国兄，稍安勿躁。”陈远的声音却异常平静。他拿起那张贴在门前的诗稿，仔细看着上面的字迹，眼神冰冷，却没有丝毫慌乱。“抓人？抓得完吗？他们现在巴不得我们动用武力，坐实我们‘酷烈’的罪名。这是阳谋，意在搅乱民心，制造对立。”
“难道就任由他们污蔑不成？”李定国怒气未消。
“当然不。”陈远放下诗稿，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他们出招了，我们接着便是。他们想用流言这把软刀子，我们就用事实这把硬锤子，把他们砸得粉碎！”
他立刻采取了一系列组合拳应对。
首先，他让沈炼麾下恢复元气的“夜不收pLUS”和部分锦衣卫，换上便装，混入市井，不动声色地调查流言源头，重点监控几个与旧官僚往来密切的士绅和帮会头目。不动则已，一动就要连根拔起。
其次，他亲自撰写了《告三府军民明白书》，没有空洞的辩白，而是用最浅显的语言，列举了KpI考核试行以来，已经取得的实实在在的成效：
“清河县，查出贪墨仓粮两千余石，涉事官吏已法办，所追回钱粮，部分已用于修补县城道路、设立义塾。”
“钜鹿县，平反冤狱三起，惩处勾结胥吏之豪强一名，退还民田四十亩。”
“数据司新立吏员考核，已有七名表现优异之底层书吏，获赏银并记功，有望擢升。”
“巡抚行辕设立‘民情数据采集点’月余，接收有效民生信息十七条，均已核查处理，惩治不法胥吏二人，奖励提供信息百姓三人。”
这份《明白书》，由数据司组织人员，在城内各主要路口、集市，大声宣读，并大量抄写张贴。同时，陈远还组织了一批在试点中受益的底层胥吏和普通百姓，让他们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去向乡邻解释KpI考核到底是什么，澄清谣言。
这一手，极大地抵消了流言的负面影响。许多原本将信将疑的百姓，开始冷静下来思考。毕竟，追回贪墨、平反冤狱、胥吏有机会上升、百姓说话有人听……这些都是他们过去不敢想象的好事。
然而，旧官僚势力的反击，并不仅限于舆论战。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顺德府邢台县，一座刚刚完成初步数据登记的官营织染坊，突然燃起冲天大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尽管附近军民奋力扑救，仍烧毁了半个作坊，库存的数百匹棉布和大量染料化为灰烬，初步估算损失超过五千两白银。
几乎在同一晚，广平府曲周县，一队押送着首批根据“新流程”征收、准备解往大名府库的税银的官兵，在途经一段偏僻山路时，遭遇“山匪”袭击！虽然护银官兵拼死抵抗，保住了大部分税银，但仍有两名官兵身亡，一名户部书吏重伤，丢失散碎银两百余两。
消息传回大名府巡抚行辕，气氛顿时凝重到了极点。
织染坊大火，可以推诿为天灾或管理不慎；税银被劫，可以说是治安不靖。但这两件事偏偏发生在KpI考核推行、陈远严厉整顿之后，其指向性不言而喻！这是在用血与火的方式，向陈远示威，告诉他：你那一套行不通！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赵顺拿着初步的事故报告，手都在发抖：“大人……这……这分明是……”
“我知道。”陈远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静得可怕。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们在告诉我，光有数据不够，还得有能镇得住场子的力量；光有道理不行，还得有掀桌子的能力。”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李定国和眼神冰冷的沈炼：“定国兄，新军的巡逻范围和频率，尤其是通往各府县的官道、仓库、工坊等重点区域，必须立刻加强！必要时，可以小型骑兵队机动巡弋，遇有可疑，格杀勿论！”
“明白！”李定国抱拳，眼中杀气凛然。
“沈炼，”陈远看向他，“你的人，不仅要查流言，更要盯紧那些跳得最欢的官员、士绅，还有各地驻军、衙役中可能被收买的内鬼！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策划了这场火灾，是谁给那些‘山匪’通了消息！找到证据，哪怕只有蛛丝马迹！”
“是！”沈炼简短应道，身影如同融入了阴影。
陈远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他知道，仅仅被动防御和澄清是远远不够的。对手已经亮出了獠牙，他必须给予更猛烈、更直接的回击，打掉他们的嚣张气焰，否则，试点必将夭折。
他的笔尖落在纸上，开始勾勒一个计划。一个利用数据逻辑，引蛇出洞，然后将其一网打尽的计划。目标，直指广平府漕运——这条利益输送最庞大、水也最深的黑暗通道。
数据迷城之中，暗箭已发。而现在，猎人也即将扣动扳机。
（第4章结束。详细描写了旧官僚势力从数据造假、舆论攻击到暴力破坏的多维度反扑，展现了改革的艰巨性和复杂性。同时刻画了陈远沉着应对、多管齐下的策略，并为下一章更激烈的直接冲突埋下伏笔。情节紧张，矛盾层层递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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