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办司的空气，是凝滞的。
新上任的掌印女官林七娘，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桌案后，黄总管慢悠悠地用指甲剔着新换的牙，对她视而不见。周围几个管事太监，有的在擦拭鼻烟壶，有的在低头数着手里的铜钱，没有人看她一眼。
“黄总管。”林七娘再次开口。
黄总管终于抬起眼皮，像是才看到她：“哎哟，这不是林掌印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我需要核对上季度各宫的布料用度总账，以及库房的存货清单。”林七娘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总账？”黄总管夸张地笑了起来，“林掌印，您是第一天当差么？这宫里的账目，浩如烟海，哪是说要就能要的？”
他往后一靠，太师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声：“再说了，这些都是内务府的机密，您一个新来的，怕是不合规矩吧？”
“皇后娘娘懿旨，命我整肃采办司，凡账目库藏，皆可查阅。”林七娘从袖中取出那份任命文书，轻轻放在桌上。
黄总管的眼角抽动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份盖着凤印的文书，眼底闪过一丝怨毒。
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一排顶天立地的木柜前，随手拉开一个，里面堆满了积着灰的账册，“林掌印要查，便查吧。”他懒洋洋地一挥手，“都在这儿了，您自便。”
几十个大柜，上千本账册，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许多都已虫蛀发霉，别说查，就是一本本搬出来，都得花上十天半月，这是赤裸裸的刁难。
合欢殿内，一室安宁。
苏晚晚刚给萧乐安喂完奶，小公主在她怀里打了个满足的奶嗝，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了眨，便沉沉睡去。她将女儿轻轻放回摇篮，摇篮里的萧承稷也睡得正香，小小的眉头依旧蹙着。
沈嬷嬷从殿外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苏晚晚的目光从摇篮里那张酣睡的小脸上移开，指尖在小老虎肚兜的布料上轻轻一捻，唇角反而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意料之中。”
沈嬷嬷看着她，有些不解：“娘娘，您不……”
“这是她的第一关，总要让她自己先试试刀锋。”苏晚晚头也未抬，“那把刀若是不快，我再替她磨一磨。”
针尖穿过柔软的布料，留下细密的针脚，“传我的话，”她顿了顿，“告诉魏忠，采办司的账册，事关宫中用度，乃是国事。若有人怠于公务，阻碍国事，让他看着办。”沈嬷嬷心中了然，立刻躬身退下。
半个时辰后，采办司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魏忠领着几个小太监，出现在门口，他脸上带着笑，声音却尖细得刺耳：“咱家奉皇后娘娘口谕，来帮林掌印整理账目。黄总管，没意见吧？”
黄总管的脸，瞬间变得惨白，魏忠是陛下跟前的第一人，他亲自来了，这代表的是陛下的意思。
魏忠没有再看他，只是对着身后一挥手：“来人，将光启三十年至今，所有账册，全部搬到文华殿，交由林掌印，一本一本，仔细核对！”
他特意加重了“一本一本”四个字，魏忠身后的小太监们得了令，悄无声息却迅捷无比地涌了进去。黄总管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他知道，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林七娘对着魏忠的方向，远远地福了一礼。
与此同时，乾清宫的西暖阁内，气氛与合欢殿的安宁截然不同，萧衍面前的御案上，铺着一份刚刚出炉的恩科取士名录。
周启和吏部侍郎韩世忠，分立两侧，“陛下，此次恩科，共取中算学、农桑、水利、律法四科士子，共计一百二十人。”韩世忠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这些人虽多出身寒微，但皆有经世之才。”
萧衍的目光，落在水利科的榜首上，“裴子宁。”
“此子在策论中提出的‘束水攻沙、以河治河’之法，石破天惊。”周启的声音里满是赞赏，“臣已派人核验过，他虽未亲临黄河，却将历代治河方略与水文图志烂熟于心，此番见解，绝非纸上谈兵。”
“好一个‘以河治河’。”萧衍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轻轻敲了敲。
“陛下？”韩世忠一惊，“裴子宁年岁尚轻，毫无经验，直接派去总督河道衙门，怕是……”
萧衍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透着凉意：“给他一个河工督造的虚衔，拨一百苦役，一万两银子，扔去兰阳段。”他看着那两个字：“不给他官身，不给他兵权，只给他最苦最累的差事。朕要看看，他是能成事的狼，还是只会空谈的犬。”
“臣，遵旨。”韩世忠躬下身，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这位年轻的帝王，用人竟是如此狠绝，他将最锋利的刀，先扔进最粗粝的磨刀石里打磨。
夜色渐深，萧衍回到合欢殿时，苏晚晚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那件只绣了一半的小老虎肚兜。他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将她手中的针线轻轻取下，又为她盖好薄被，坐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两个小小的摇篮里，传来小兄妹俩均匀的呼吸声。
他看到矮几上，放着一封信笺，字迹清丽，是杜若烟的笔迹：
“王党弹劾裴子宁，意在试探陛下底线，若陛下退让，他们下一步，便会攻讦整个恩科取士不公，动摇新政之本……”
“京中各家设宴，名义为赏菊，实则为家中适龄女子铺路，欲在万寿节上，求一个面圣的机会……”
萧衍的眼底一片幽沉，后宫与前朝，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歇。这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像枯死的树根，死死地缠绕着这片土地，不肯消融散去。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苏晚晚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软。
他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阿姐，”他低声呢喃，“朕答应过，要给承稷和乐安一个干净的天下。这些盘根错节的老东西，朕会亲手一根一根，都给他们刨出来当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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