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重地浸染着贞观殿的暖阁。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驱散着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药味,以及那更深沉的、源于权力顶峰的孤寂与挣扎。
李治倚靠在厚厚的锦缎隐囊上,剧烈的头痛在汤药的作用下,终于暂时退潮,留下一种筋疲力尽的虚脱感。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黄,将他本就苍白的脸映照得愈发没有血色。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探入微敞的袖中,触碰到那枚紧贴肌肤、带着他体温的墨玉。
玉石温润的质感,一如当年终南山云雾深处,那人赠予他时一般无二。指尖摩挲着玉上简约而古老的纹路,仿佛也能触摸到那段已被尘封的岁月。那时的自己,是何等的彷徨无助,前有兄长们的压制,后有父皇审视的目光,帝位遥不可及,前途迷雾重重。是那道青衣身影,如同破开云雾的月光,赠他玉石,予他“保持本心,明辨迷雾”的赠言。
“本心……迷雾……” 他在心中无声咀嚼着这六个字,唇边泛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何为本心?是当年那个只想安稳度日、不受欺凌的晋王,还是如今这个必须乾纲独断、掌控一切的大唐天子?而迷雾……当年的迷雾在朝堂之外,如今的迷雾,却似乎无处不在,甚至……就在这宫阙之内,枕席之畔。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守在一旁、为他轻轻按揉着额角的武媚,状似无意地轻声开口,打破了满室的沉寂:“陛下,今日翻阅旧日战报,看到显庆二年苏定方大将军奇袭西突厥沙钵罗可汗一役,当真精彩。千里奔袭,直捣黄龙,用兵如神。” 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钦佩,随即话锋微转,如同羽毛拂过水面,不惊起波澜,却留下涟漪,“只是,臣妾有些好奇,茫茫大漠,苏将军是如何那般精准地把握住沙钵罗可汗王庭的动向,仿佛……仿佛暗中有眼睛,在为他指引方向一般。那份情报,来得未免太过及时,也太过精确了。”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关切,仿佛只是夫妻间随意的闲谈。
然而,这话听在李治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西突厥之战!那场奠定了他显庆时代赫赫武功的关键战役!那份如同天降神兵般精准的情报支援!他一直对此心存疑虑,只是当时战事顺利,结果圆满,加之忙于内部权力斗争,便将这疑虑暂时压下。此刻被武媚骤然提起,而且是在他病中精神不济、心神最为脆弱敏感之时……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咳嗽猛地从胸腔里爆发出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打断了武媚的话语。李治咳得撕心裂肺,满面潮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武媚慌忙停下手中的动作,倾身向前,一手轻抚他的后背为他顺气,一手迅速端过旁边温着的清水,递到他唇边,语气充满了真切的焦急与担忧。
李治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才压下那阵咳喘,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无妨。目光却有些涣散地投向榻边小几上,那卷方才武媚翻阅过的、已被几滴不慎溅出的深褐色药汁污损的《西域舆图》。
那浑浊的药渍,正巧晕染在标注着西突厥故地的区域之上,将那些山川河流的线条模糊、扭曲,仿佛一片化不开的迷雾。
他望着那片污渍,眼神复杂难明,有惊悸,有深思,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沉默了许久,他才用一种带着疲惫沙哑、近乎呢喃的语调,缓缓说道,既像是回答武媚,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有些迷雾……或许,不宜驱散,亦……无法驱散。强行窥探,恐反受其咎……”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一种基于现实利害与对未知力量深刻忌惮的、无奈的权衡。
武媚抚在他背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瞬间闪过的所有情绪。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柔顺地应道:“是,臣妾明白了。陛下龙体要紧,莫要再为这些旧事劳神。”
恰在此时,榻边宫灯里,一段燃烧殆尽的烛芯猛地爆开,溅起几点明亮的火星。其中一点,不偏不倚,正落在武媚曳地的石榴裙摆上,那用金线精心绣制的凤凰羽翼边缘。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极细微的焦糊气息。
武媚恍若未觉,依旧专注地服侍着李治躺下。唯有在她低头整理被角的刹那,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裙摆上那被灼出的一小块细小焦痕。
那痕迹,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印在华美凤纹之侧,也印在了这深宫夜话的结局之上。烛影摇晃,将帝后二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交织,又分离。一场关于“迷雾”的试探,暂时沉寂下去,然而那被点燃的疑窦与更深沉的算计,却如同那烛芯爆开的火星,虽微渺,却已落在了干燥的草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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