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亲宴上的油腻气味和窦老栓那些刀子般的话,像一层黏糊糊的污垢,糊在赵红梅的皮肤上,渗进她的毛孔里,怎么也洗不掉。她在打谷场的麦秸垛旁坐到半夜,直到露水打湿了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才拖着僵硬的腿往回走。
家里静悄悄的。王秀芹屋里没有亮灯,想来是睡下了。堂屋里,那台蒙着红布的彩电依然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穿着华丽寿衣的死人。
赵红梅没有点灯,摸黑回到自己屋里。她没有上炕,而是直接坐在了冰凉的地上,背靠着土炕沿。母亲纺线的嗡嗡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棉花籽”的说法在她心里疯长。
烂在筐里?还是被纺成不知道谁穿的衣裳?
窦家就是那架已知的、沉重的纺车,会把她纺成窦家的媳妇,宝柱的婆姨,未来孩子的娘。规矩,体面,安稳,但也可能是闷死人的一辈子。
周建国,还有他嘴里那个“遍地黄金”的南方,是另一架看不见的、轰鸣的机器。它能把她纺成什么样子?她不知道。可能是绫罗绸缎,也可能是一扯就断的烂线头。
恐惧和诱惑像两条毒蛇,在她心里绞杀。
她想起周建国抓住她胳膊时,手心的滚烫。那温度,和窦宝柱沉默的、带着酒气的靠近完全不同。那是一种能灼伤人的、带着陌生世界气息的热度。
她也想起宝柱蹲在墙角抽烟时,那蜷缩的、受伤的背影。那一刻,她心里不是没有一丝愧疚。
鸡叫头遍了。
窗纸透进一点朦胧的青灰色。
赵红梅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腿脚一阵发麻。她走到炕边那个掉了漆的红木箱子前,打开,从最底下翻出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这是她偷偷准备好的几件换洗衣服,还有这些年自己偷偷攒下的几十块钱。原本只是潜意识里一个模糊的念头,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指望。
动作必须快,在天亮之前,在母亲醒来之前,在村里人开始活动之前。
她换上了一身最旧、最不起眼的深灰色衣裤,把包袱皮系紧,挎在肩上。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闩上,却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她回头,看向母亲房间那扇紧闭的门。里面静悄悄的。她知道,母亲肯定没睡踏实,或许正睁着眼,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一走,就是决裂。和这个家,和这片土地,和过往的一切。窦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村里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母亲要如何自处?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她肋骨生疼。
烂在筐里……
她猛地一咬牙,用力拉开了门闩。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黎前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像一只猫,敏捷地闪身出去,又轻轻带上门。没有回头。
院子里的空气清冷,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那台彩电依旧蒙着红布,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出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
她不再看它,踮着脚,快步穿过院子,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侧身挤了出去。
村路空无一人,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气和潮湿。几声零落的狗吠从远处传来,更添了几分紧张。她不敢走大路,而是选择了绕到村后,沿着田间的小路走。那里更隐蔽,但也更崎岖。
脚下的土路柔软而陌生。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她开始奔跑,不是撒欢似的跑,而是憋着一口气,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地往前跑。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但她不敢停。
她跑过一片片沉寂的麦茬地,跑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玉米林。庄稼的叶子刮过她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细小的划痕。
天边泛起鱼肚白,星辰正在隐去。
她跑到了村外那片熟悉的坟地。大大小小的土包静默地排列着,墓碑像一张张模糊的人脸。这里埋着赵家庄的列祖列宗,也埋着她那早死的爹。小时候她觉得这里阴森可怕,此刻却顾不上了。她需要穿过这里,才能抵达更远处那条通往县城的旧河道,周建国说会在河道的废弃砖窑等她。
她在坟茔间穿梭,脚步踩在荒草和落叶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心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仿佛穿过这片死亡之地,才能抵达某种未知的“生”。
东方出现了第一抹霞光,像血一样染红了天际。
赵红梅停下脚步,扶着身边一块冰凉的墓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回头望去,赵家庄还笼罩在黎明前的青灰色薄雾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她转过身,不再回头,朝着那片越来越亮的、预示着未知与危险的霞光,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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