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王老奎家相亲,对李麦来说,像被架在温火上烤。王彩云就坐在他对面,穿着件半新的碎花褂子,梳着两根光溜溜的麻花辫,垂在微微隆起的胸前。她始终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问一句,答半句,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她确实如父亲所说,“性子好,手脚勤快”,给客人倒水时,动作轻巧,滴水不漏。王老奎和李满仓在一旁喝着高末儿,谈着今年麦子的成色和拖拉机补贴的政策,气氛看似融洽和谐。
李麦却觉得憋闷。王彩云像一幅裱糊精致的年画,美得规矩,却也呆板,挑不出错处,却也激不起半点涟漪。她整个人,连同这屋里新刷的石灰墙、擦得锃亮的八仙桌,都透着一股被精心收拾过的、拘谨的气息。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幅画面:麦秸垛后,沾着泥土的指甲掐开瓜皮,“咔嚓”一声,汁水四溅。
从王老奎家出来,日头已经西斜。李满仓脸上带着些许满意的神色,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那意思不言自明。李麦心里却空落落的,像丢了一样紧要的东西。
路过村中央那口老井时,一阵喧闹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几个女人正围着井台洗衣、洗菜,水花四溅,说笑声泼辣而鲜活。就在这一片嘈杂中,李麦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身影。
是张野萍。
她也在井边,却不是来洗衣的。她脚边放着一个半满的草筐,里面装着些刚挖来的野菜。此刻,她正旁若无人地卷起裤腿,露出两截结实黝黑、沾着泥点的小腿,然后用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沁凉的井水,哗啦啦地冲洗着。水珠在她小腿上跳跃滚动,映着西沉的日光,闪着碎金。她的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种不羁的、原始的力量感,与周围那些蹲着搓洗衣物的女人,与刚刚那个温顺沉默的王彩云,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她也看见了李麦,以及他身边的老支书。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加张扬了些。她抬起一条腿,踩在井沿边的青石上,继续冲洗,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来,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挑衅般的弧度。
李麦的心骤然缩紧。他看见父亲李满仓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结了一层寒霜。周围女人的说笑声也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在井台边、在李麦父子与张野萍之间,偷偷地逡巡,充满了看热闹的兴奋。
就在这时,王彩云提着一个空水桶,也怯生生地来到井边,想必是家里要用水。她看到这场面,尤其是看到李麦和他父亲那难看的脸色,吓得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进退不得。她手里那个用杞柳条精心编成的水桶,做工细腻,纹路整齐,像一件值得夸耀的工艺品。
一边,是杞柳条水桶般被精心编制、合乎规矩的“瓜”;另一边,是带着泥点、在井边肆意冲洗、自然生长的“野瓜”。
李满仓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看也没看张野萍,只对愣在原地的王彩云尽量温和地说:“彩云,打水啊?” 随即,他狠狠瞪了李麦一眼,低喝道:“还不回家!”
李麦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慌忙收回目光,低着头,跟在父亲身后,逃离了井台。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火辣辣的目光,一直钉在他的脊梁骨上。
走出老远,那井台边的喧闹声似乎还在耳边。王彩云的温顺羞怯,张野萍的野性张扬,父亲那阴沉的脸,女人们窥探的目光……这一切在他脑子里疯狂搅动。
他偷偷回头望了一眼。暮色渐浓,井台边的人群已逐渐散去。只有那个野性的身影,还立在井边,正弯腰提起她的草筐,甩了甩湿漉漉的小腿,然后挺直了腰板,头也不回地朝着村西头走去。她的背影融入苍茫的暮色,像一枚被遗弃在田野里、却依旧饱满坚硬的野瓜。
李麦的心,被这枚“野瓜”重重地砸了一下,又酸又胀,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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