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黑色的竹简,就静静地躺在桌案上,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流淌在光滑的竹片上,将那四个用朱砂笔勾勒出的字,映照得如同鲜血般刺眼。
先斩后奏。
顾长生伸出手指,指腹在那冰冷的竹面上缓缓滑过。他感受不到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顺着他的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
这不是警告。
这是一种宣告。是鸦卫,是那座冰冷龙椅的影子,在用它们的方式告诉他: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注视之下。你的性命,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他甚至能想象出燕破那双死寂的眼睛,正透过皇宫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冷冷地观察着自己此刻的表情。
可笑的是,顾长生心中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恐惧。
只有一股愈发沉郁的悲哀,为凰曦夜而生。
她究竟是在怎样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里,才需要用这种近乎囚禁的方式,来确认身边最后一个人的忠诚?她的世界,已经被“原罪”的枷锁和帝王的猜忌,挤压得只剩下她自己了。
他需要知道更多。
不只是朝堂上的敌人,不只是潜伏的鹰犬。他需要知道她真正的痛苦,那份被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深深隐藏起来的、真正的伤痕。
而能告诉他这一切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
顾长生站起身,将那卷竹简重新卷好,用黑色丝绸系紧,随手放在了一旁,仿佛那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他推开门,走入了愈发深沉的夜色里。
……
含光殿的寝宫外,一盏孤灯如豆,在廊下随风轻晃,将一道纤细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月奴就静静地站在殿门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侧脸上,让她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显苍白。她的眼下,有着一圈淡淡的青色,那是长期睡眠不足留下的痕.迹。
顾长生放轻了脚步,走到她身后数步远,停了下来。
“这么晚了,还不歇息?”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寂静的夜。
月奴的身子微微一颤,缓缓转过身来。看到是他,眼中的警惕褪去了一些,取而代de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与疏离的复杂神色。
她屈膝行了一礼,声音低微:“奴婢见过顾公子。陛下刚歇下,奴婢在这里守着。”
“她……睡得好吗?”顾长生问道,目光越过月奴的肩膀,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和往常一样。”月奴的回答滴水不漏,“陛下总是睡得很浅。”
这句“和往常一样”,本身就充满了令人心疼的意味。
顾长生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寻常的问候,不可能撬开这个忠心侍女的嘴。他必须让她明白,自己和那些只关心女帝权势的朝臣,不一样。
“今天在太极殿,还有后来在练武场的事,我都看到了。”他没有再看殿门,而是将目光转向月奴,眼神诚恳而专注,“晏相的咄咄逼人,厉将军的刚愎自用……这些,她每天都要面对吗?”
月奴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作声。她的双手在身前交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是她内心挣扎的表现。
顾长生往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恳求:“月奴,我不是想打探什么。我只是……心疼她。”
心疼她。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轻轻地,却精准地,插.入了月奴心中那把最坚固的锁。
她的防线,在那双满是真挚与忧虑的眼睛注视下,出现了一丝裂痕。她跟随女帝这么多年,见过无数人敬畏她,恐惧她,利用她,却从未有人,用这样简单而纯粹的语气,说“心疼她”。
月奴的眼圈,毫无征兆地红了。
她猛地低下头,似乎想掩饰自己的失态,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却出卖了她的情绪。
“顾公子……”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您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陛下她……太苦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廊下的灯火,在噼啪作响。
“冰山?”顾长生轻声重复着这个词。
“是。”月奴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深可见骨的悲悯,那是对凰曦夜的,也是对自己的。
“晏相他们,是海面上的冰山,虽然巨大,虽然危险,但终究是能看见的。陛下真正的敌人,是她自己,是那座藏在海面之下,谁也看不见的……心中的冰山。”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顾公子,您可曾听说过‘碎心琉璃’?”
顾长生心中一凛。他在世界观的资料中看到过这个词,与“天心碎裂之殇”有关,是一种珍贵而哀伤的晶体。
“略有耳闻。”
月奴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某种极其痛苦的往事。
“万载之前,那对试图炼化‘琉璃天心’的道侣失败,天心碎裂,不仅造就了‘碎心渊’,其核心碎片更是化作一道诅咒,融入了初代圣皇的血脉之中。”
“这道诅咒,会随机在后世的女子身上显现。凡是觉醒此诅咒者,其身躯,便会化作如同‘碎心琉璃’一般的体质。天生便能承载远超常人的‘原罪业力’,修为一日千里,但也……百脉俱裂,五脏如焚,时时刻刻,都要承受着身心被撕裂的痛苦。”
“她们是天生的至强者,也是天生的……祭品。”
“而我们当今的陛下……”月奴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语调,“就是万古以来,‘碎心琉璃’之体最彻底的觉醒者。”
轰!
顾长生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凰曦夜那异于常人的冰冷,明白了她偶尔流露出的、那深入骨髓的疲惫。那不是性格,而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永恒的酷刑!
她君临天下,威压四海的强大,竟是建立在这样残酷的基础之上!
“所以,她所谓的灭世……”顾长生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反抗!”月奴的语气陡然变得激烈起来,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愤懑与不甘,“凭什么?!凭什么生来就要背负这世界的罪?凭什么越是强大,就要越痛苦?凭什么最终的结局,只能是化为‘薪柴’,去喂养那太古的贪婪?!”
她的情绪有些失控,泪水终于决堤而下。
“陛下从不与人说这些。在世人眼中,她是冷酷无情的女帝,是高高在上的神。可谁又知道,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她是如何蜷缩在床上,靠着丹药和秘法,强行压制体内那如同亿万只蚂蚁在啃噬骨髓的‘业力反噬’?”
“她不是想毁灭世界,她只是想砸碎这个将她当做祭品的、该死的世界!”
月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顾长生的心上。
他眼前浮现出凰曦夜在金殿之上,为他拂去衣上尘埃的模样。那双看似冰冷的手,当时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她平静的表情之下,又压抑着何等汹涌的怒涛?
他一直以为自己要对抗的,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首先要拯救的,是那个被法则摧残得遍体鳞伤的、孤独的灵魂。
“顾公子……”月奴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擦去泪水,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看着顾长生,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心中的冰山,比那碎心深渊更冷,更深。”
“奴婢不知道您能做什么。但您的存在,是这万年以来,唯一能让那座冰山……稍稍融化一角的暖阳。”
“请您……不要让她再冷下去了。”
说完,她深深地对顾长生行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重新站回了那扇门前,恢复了那副沉默的、守护者的姿态。
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情感爆发,只是一场幻觉。
顾长生在原地站了很久。
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灼热的痛楚。
他轻轻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寝宫里很安静,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破碎的光影。
凰曦夜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没有了白日里的威严与冷漠,睡梦中的她,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与什么可怕的梦魇搏斗。她的容颜在清冷的月光下,美得惊心动魄,也脆弱得让人心碎。
顾长生走到床边,缓缓坐下。
他看到,在她白皙的颈间,戴着一串细细的银链,链子下坠着的,正是一枚内部布满了天然裂纹的“碎心琉璃”吊坠。那吊坠,正贴着她的心口。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冰冷。
那是一种仿佛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
握着这只手,顾长生才真正感受到了,她那看似无所不能的身体里,究竟承载了多么沉重的、足以压垮一个世界的宿命。
拯救她,必先理解她。
而现在,他似乎看到了那座冰山的全貌,也看到了那冰山之下,一缕渴望温暖的、微弱的火光。
他将她的手,慢慢地、轻轻地,放进了自己的掌心,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万古不化的寒冰。
「曦夜……」
他在心中轻声呢喃。
「别怕,这一次,我陪你一起,砸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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