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卷《薪柴秘录》，就躺在桌子的正中央。
它不再是在皇宫寝殿的烛火下，散发着被岁月尘封的孤寂，而是被这间密室里那盏唯一的、罩着灯罩的油灯，投下了一片浓重而实在的阴影。灯光昏黄，勉强勾勒出卷宗黑沉的轮廓，光线所及之处，那暗红色的兽皮仿佛仍在无声地吮吸着周围的微光，拒绝吐露分毫。
它像一个沉默的证人，又像一份刚刚签署的契约。
一份用血与墨写就的投名状。
顾长生将卷宗朝前轻轻一推，那沉闷的、在木桌上滑动的声音，是这间几乎落针可闻的密室里，唯一的声响。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幸不辱命。”
他抬起头，迎上了裴玄知那双深邃得宛如古井的眼眸。
这间位于醉仙楼地下的密室，比他想象中要简朴得多。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旧纸、桐油与一丝淡淡药草混合的气味。这里不像是一个阴谋的孵化地，更像一个老学究的书房。
裴玄知没有立刻去碰那卷宗。他的目光，像一把最精细的刻刀，从顾长生的脸上缓缓刮过，审视着他眼底残留的疲惫，他略显苍白的嘴唇，以及他左肩衣衫下那片依旧能看出轮廓的、微微渗出的血色。
“看来，燕破的那群乌鸦，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裴玄知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早已知晓的事实。
“它们只是忠于职守。”顾长生平静地回答，开始详细地复述整个过程，“我进入丙字库后，触发了‘罪纹感应阵’，警报是灵魂层面的蜂鸣，几乎同时，档案室内的镇魂檀香浓度陡然升高，意图直接引爆闯入者体内的业力。”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个关键细节。
“这些，对我无效。”
站在裴玄知身侧的楚云箫，闻言，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他抱着臂，原本看似随意的站姿，此刻却多了一分专注。
裴玄知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鸦卫的反应速度超乎想象，几乎在警报响起的三个呼吸之内，就完成了第一轮的飞爪攒射，封锁了我当时所在的所有通道。”顾长生的语速不疾不徐，像是在复盘一局与自己无关的棋局，“他们的指挥者不在现场，是通过某种秘法远程下令。每一个命令都精准、冷静，预判了我的大部分行动路线。”
“燕破。”裴玄知吐出这个名字，指节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他习惯在黑暗中，欣赏猎物挣扎的舞姿。”
“他确实这么做了。”顾长生说，“他下令熄灭了档案室的长明灯，试图利用鸦卫的夜视能力，在绝对的黑暗中完成围杀。我拼着受了一处伤，打乱了他们的合围阵型，才找到机会，从你地图上标注的那条检修暗道脱身。”
汇报结束了。
密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灯芯爆开一粒小小的火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裴玄知终于伸出手，他的手指苍白而修长，带着常年不见天日的微凉。他没有直接展开卷宗，而是用指腹，极其缓慢地，一寸寸抚过那包裹着卷宗的黑色锦缎，仿佛在感知上面残留的、属于皇城禁地的气息。
“你说的伤，是鸦卫的制式短刃所致？”他忽然开口问道，问题却与卷宗的内容毫无关系。
“是。”
“刃上可有禁制？”
“有，”顾长生坦然道，“一种能暂时麻痹玄气运转的微型符文，不过对我依旧无效。”
裴玄知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探究，有审度，最终，化为了一丝了然。
“无罪之人……”他低声自语，像是在确认一件稀世珍宝的真伪，“果然是这个世界所有法则的……裂痕。”
他口中的“裂痕”二字，让顾长生的心脏猛地一跳。
裴玄知不再多问，他解开丝绦，将那卷浸透了万古血腥的《薪柴秘录》，缓缓展开。昏黄的灯光下，那一片片血色蚁群般的蝇头小楷，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中倒映出无声的哀嚎。
楚云箫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旁边的茶炉边，提起一只小小的紫砂壶，为两个空着的茶杯，注入了澄黄的茶汤。袅袅升起的热气，为这间冷硬的密室，带来了一丝人间的温度。
他端起茶盘，走到顾长生身边。
“喝杯热的。”
他的声音里，少了平日里的轻浮与试探，多了一种平等的、战友间的关切。他看着顾长生的眼神，也变了。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认可，是对一个刚刚共同闯过龙潭虎穴的伙伴的认可。
顾长生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驱散了些许从伤口蔓延开的寒意。
他知道，这杯茶，意味着他已经跨过了最后一道门槛。
“你看到的，关于初代圣皇之后，第一次献祭大典的阵纹，有何不同？”裴玄知的声音从卷宗后传来，他的头始终没有抬起，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最古老的一页上。
顾长生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考验。裴玄知不仅在考验他的执行力，更在考验他的洞察力。
“那里的核心阵纹，有被抹除的痕迹。”顾长生沉声回答，“残留的痕迹，与‘碎心渊’遗迹中的阵图符文，有极高的相似性。它代表的，不只是‘献祭’，还包含了两种完全相反的力量……创生与杀伐。”
啪。
裴玄知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那残破的兽皮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狂喜，以及一丝深深悲哀的复杂情绪。
他没想到，顾长生不仅带回了东西，甚至已经凭着蛛丝马迹，触碰到了那个被掩埋在万古尘埃之下、最核心的禁忌！
密室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良久，裴玄知眼中的波澜缓缓平复，重新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他看着顾长生，像是第一次真正地认识这个人。
“楚云箫，”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将‘天枢’级别的卷宗室权限，向顾先生开放。”
楚云箫端着茶盘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了然地笑了笑。
“明白。”
“天枢”，北斗七星之首，在逆火社的内部等级中，代表着最高的核心机密。
裴玄知将那卷《薪柴秘录》小心翼翼地重新卷好，仿佛那不是一卷兽皮，而是整个世界的命运蓝图。
“欢迎你，顾长生。”他站起身，对着顾长生，微微颔首，行了一个平辈之礼，“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逆火社的客人，或是盟友。”
“你是局内人。”
这句话，没有多么慷慨激昂，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它意味着信任的托付，也意味着责任的降临。
顾长生将杯中温茶一饮而尽，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
“我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他放下茶杯，看着裴玄知，一字一句地说道，“救曦夜。不是作为‘薪柴’被献祭，也不是作为‘灭世者’被审判。而是作为一个人，让她活下去。”
“我们的目的，本质上并无不同。”裴玄知将卷宗收入一个特制的玉盒中，封上了禁制，“你想救一个人，而我们，想救所有人。而现在看来，这两条路，已经汇集到了同一个点上。”
他重新坐下，目光变得无比深沉，仿佛穿透了这厚重的地层，看到了那座孤绝于世的皇宫，看到了那个端坐于王座之上的女人。
裴玄知收起文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看向顾长生，沉声道：“你带来的情报，还有你的发现，让女帝陛下的‘归墟’阵法，多了一丝……未知的变数。但愿，这是希望，而非更深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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