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直接,如此尖锐,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李晔心中压抑已久的闸门。
他霍然抬起头,眼中压抑的光芒骤然爆发,如同沉寂的火山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那光芒不再是面对柳明姝时的沉稳与克制,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炽热与执念,仿佛要将这残破的厅堂、这动荡的世道都点燃!
“仅仅守住濮州?”
李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铿锵之音,震得案几上的凉茶都仿佛泛起涟漪。
“不!濮州只是起点!”
他猛地站起身,身姿挺拔如出鞘的利剑,手指不自觉地抚过腰间佩刀的冰冷刀柄,“如今藩镇割据,战火连年,天子蒙尘,百姓流离!这天下,早已是群魔乱舞,遍地哀鸿!”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那灼人的光芒几乎要化为实质:“李某此生所愿,便是效忠大唐!扫平这四方豺狼,荡涤宇内烽烟!”
他的目光穿透了堂宇的屋顶,投向那看不见的远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一个安稳日子!纵使此身化为齑粉,此志亦不可移!”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柳明姝的心上。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
他站在那儿,身形并不特别魁梧,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袍,甚至脸上还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痕迹。
可他眼中燃烧的那团火,那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誓言,却带着一种足以焚山煮海的磅礴力量!
与她平日所见的那些蝇营狗苟、只知争权夺利的武夫截然不同!
这不再是那个在刀光剑影中救她一命的恩人,更像是一个……
一个从破碎山河中站起,试图只手补天的狂徒!
“效忠大唐?平定天下?”
她微微摇头,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看清这冰冷残酷的现实,“李防御使,你可知……你手中,不过千余残兵?你可知,这濮州之外,强敌环伺,朱温、李克用……哪一个不是虎踞龙盘,手握雄兵数万?你……凭什么?”
“凭什么?”
李晔猛地收回远眺的目光,那灼灼燃烧的眼眸重新聚焦在柳明姝脸上。
面对她直指核心的质疑,他非但没有丝毫退缩或恼怒,嘴角反而向上扯出一个近乎桀骜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狂妄,只有一种历经绝境、看透生死后的无畏与笃定。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厅堂外庭院中那片被寒风摧残过、尚显枯败的土地。
那里,几株倔强的野草正顽强地从石缝中探出头,嫩绿的新芽在料峭的春风里微微颤动。
“柳姑娘请看,”
李晔的声音沉静下来,却带着一种更深邃的力量,他抬手指向那些新芽。
“寒冬凌虐,万物凋零。然则春回大地,只需一缕暖阳,一滴雨露……”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柳明姝脸上,眼中那炽热的光芒并未熄灭。
“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他踏前一步,距离柳明姝更近了些,那股战场上带下来的、混合着铁血与决心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李烨,起于微末,从魏博死牢爬出,三百残兵,强渡黄河,诈降夺城!每一步,都有人说是死路,是绝境!”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可我们,终究站在这濮州城头!这千余儿郎,便是那石缝中的草籽,是那尚未燎原的星火!只要方向对了,只要心志不灭,今日之微末,焉知不是明日之燎原烈焰?”
柳明姝的心,被这“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八个字狠狠撞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磐石般的信念,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下掩不住的铮铮铁骨。
一股前所未有的激荡在她胸中冲撞,那是对这乱世麻木已久的灵魂被唤醒的战栗,是对这看似荒谬却无比壮烈的志向产生的共鸣!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在深闺中沉寂、在乱世中渐渐冰封的心,正被这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烤得滚烫!
厅堂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小了下去。
柳明姝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眼中剧烈变幻的波光,泄露着她内心正在经历的风暴。
感激、震撼、激赏、忧虑……无数情绪交织翻涌。
终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坚定,仿佛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
她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世家女子特有的优雅韵律,裙裾如水波般拂过地面。
她离开主位,缓步走到李晔面前,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李晔有些错愕地看着她的举动,不明白她意欲何为。
下一刻,柳明姝双手交叠于身前,腰背挺直,对着李晔,郑重无比地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只有在极为隆重的场合才会使用的肃拜大礼!
她低垂螓首,姿态端庄而恭谨。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分量之重远超李晔的预料。
他瞬间慌了手脚,方才面对强敌环伺、侃侃而谈的镇定荡然无存,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窘迫和不知所措。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她,却又觉得不妥,手僵在半空,整个人都显得有点僵硬:“柳……柳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请起!这如何使得!”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乱。
柳明姝缓缓直起身,抬起头。
当她的目光再次迎上李晔时,先前所有的复杂情绪仿佛都沉淀了下去,化作一片澄澈的清明。
然而,在那清明之下,却悄然跃动着一丝狡黠的、带着少女灵气的光芒,如同平静湖面下倏忽游过的锦鲤。
她唇角微扬,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声音清脆,带着几分俏皮,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入李晔耳中:
“李防御使,”她顿了顿,笑意加深,眼中闪烁着洞悉未来的慧黠光芒,“明姝这是……提前拜见未来的节度使啊!”
“啊?”
李晔彻底懵了,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未来节度使?
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和柳明姝眼中那促狭的笑意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脸上的表情从窘迫变成了彻底的茫然和呆滞,像个突然被夫子考住的学生。
方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年轻男子面对聪慧女子调侃时的手足无措。
柳明姝看着他这副完全不同于战场杀伐时的呆愣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如同珠落玉盘,清脆悦耳,瞬间打破了厅堂内最后一丝凝重的空气。
她这一笑,眉眼弯弯,先前刻意维持的端庄疏离彻底消散,整个人都鲜活明亮起来,如同阴霾散尽的春日晴空。
“怎么?”
柳明姝眨了眨眼,带着几分促狭,故意板起脸,却又掩不住眼底的笑意,“防御使方才还豪气干云,说什么‘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如今连这点‘远见’都担不起吗?明姝可是真心实意,盼着大人早日成就功业,届时,也好让濮州父老,沾沾节度使的光呢!”
李晔被她说得脸上微微发热,窘迫之余,又觉得眼前这笑语嫣然的女子与方才那个沉静疏离的世家千金判若两人,鲜活灵动,竟让他一时有些移不开眼。
他有些笨拙地挠了挠后脑勺,那动作与他一身防御使的威严极不相称,更像是个被戳中心事的毛头小子,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咳……柳姑娘说笑了。李某……李某尽力而为便是。”
他这副窘迫的样子,落在柳明姝眼中,只觉有趣,心底那点因救命之恩而产生的沉重感,也似乎被这轻松的氛围冲淡了许多。
她抿唇一笑,重新正色,语气恢复了认真,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与认同:“好了,不开玩笑了。防御使大人所求之事,关乎濮州存续,亦关乎大人心中宏图。”
她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李晔,“明姝虽为女流,亦知唇亡齿寒、家国一体的道理。大人既有此雄心,又有救濮州于水火之恩义于前,柳家岂能置身事外?”
她微微一顿,继续道,声音清朗:“明姝愿为使者,亲往濮州各大世家陈说利害,晓以大义。请大人放心。”
峰回路转!
李晔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方才的窘迫。
他眼中爆发出明亮的神采,立刻抱拳,对着柳明姝深深一揖,动作间充满了军人的利落与真挚的感激:“柳姑娘深明大义!李晔代濮州万千军民,谢过姑娘援手之恩!此恩此情,李某铭记于心!”
“防御使大人言重了。”柳明姝侧身避开他这一礼,浅笑道,“不过是尽一份绵薄之力。使君……”她略作沉吟,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城中局势初定,百废待兴,然外有强敌窥伺,内有暗流涌动。使君根基未稳,还需慎之又慎。”
“姑娘提醒的是!”李晔神色一凛,郑重点头,“李某省得。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稳住城内,恢复秩序,整军经武。张监军……”他提到张承业,语气带着几分敬意,“已允诺密奏朝廷,为我们正名。当务之急,便是让濮州百姓,能喘口气,能活下去。”
“正是此理。”柳明姝颔首赞同,“安抚人心,恢复生产,迫在眉睫。粮草、药品、城防修缮,处处需钱需物。柳家虽非巨富,但必当竭尽全力,解此燃眉之急。”
“有劳姑娘!”李晔心中感激更甚,只觉得眼前这位柳家千金,不仅冰雪聪明,更是雷厉风行,实乃一大臂助,“姑娘奔波辛苦,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李某定当全力配合。”
“大人客气了。”柳明姝微笑,“能为濮州尽一份心力,亦是明姝所愿。”她看了看窗外天色,日光已微微偏西,“时候不早,大人军务繁忙,明姝便不多留了。”
李晔连忙道:“那李某告辞。”
他转身欲走,脚步却又顿住,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犹豫,回头看向柳明姝,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柳明姝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与方才厅堂上慷慨陈词判若两人的模样,心中了然,眼中笑意更深,带着几分促狭,故意问道:“防御使大人还有何吩咐?”
“呃……”李晔被她看得更加窘迫,耳根都微微泛红,终于有些磕巴地低声问道:“那个……柳姑娘,方才……方才那个‘未来节度使’……咳,你……你莫要再提了……”声音越说越小,带着明显的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
柳明姝再也忍不住,以袖掩口,发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
笑声在略显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冲散了最后一点沉重的余韵。
“好,不提,不提。”她笑着应承,眼波流转,带着狡黠的亮光,“那便……静待佳音?”
李晔看着她明媚的笑靥,听着那悦耳的笑声,心中那点窘迫竟也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连日征战积累的疲惫都被这笑声洗去几分。
他无奈地摇摇头,嘴角也忍不住跟着扬起一抹笑意,朝着柳明姝再次抱了抱拳,转身大步离去。
那背影依旧挺拔,步伐依旧坚定,却似乎比来时,多了几分轻快的生气。
厅堂内,柳明姝独自立于原地,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目光却依旧追随着那个消失在门外的挺拔身影。
窗外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在她素雅的裙裾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庭院中,那几株石缝里挣扎出的嫩绿草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料峭的春寒里,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顽强。
“星星之火,亦可燎原……”柳明姝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清冷的眸子里,一点前所未有的光亮悄然点燃,越来越亮,最终汇聚成一种沉静的、带着奇异温度的决心。
她转身,裙摆拂过微凉的青砖地面,走向内室,步伐不再轻盈,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坚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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