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清晨六点五十分,林眠已经站在了“环球金融中心”b座楼下。
这个时间点,对于这座城市的绝大多数上班族而言,尚属于“黎明前的黑暗”,是蜷缩在被窝里进行最后挣扎的黄金时刻。但对于“卷王之王”科技有限公司所在的这栋大楼,却已然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勃勃生机”。
穿着各色工装、戴着工牌的人们,或步履匆匆,或睡眼惺忪却强打精神,像一股股细流,从四面八方汇入这栋钢铁玻璃的巨兽口中。不少人手里端着超大杯的咖啡,如同握着一枚维持生命的能量符咒。
林眠深吸了一口尚且清新的空气,试图将最后一点自由的味道压入肺底。他穿着那身唯一能撑场面的旧西装,头发勉强梳得服帖,背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双肩包,里面装着他的简历、身份证,以及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情。
走进电梯,轿厢里已经站了几个人。没人说话,只有电梯运行的微弱嗡鸣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咖啡、牙膏和淡淡疲惫的气息。有人靠着轿厢壁,闭目养神,眼下的乌青诉说着昨夜的故事;有人低着头,快速浏览着手机上的工作群消息,眉头紧锁。
林眠注意到,几乎所有工牌带的颜色都是统一的深蓝色,上面印着“卷王之王”的LoGo和一个狰狞的狼头图案。唯有他的胸前空空如也,像个误入狼群的异类,引来几道短暂而审视的目光。
“叮——”
38楼到了。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咖啡因、汗液和狂热斗志的气味,如同实质般的浪潮,再次将林眠淹没。巨大的数据屏上,数字疯狂跳动,红色的跑马灯依旧不知疲倦地渲染着紧迫感。
“战斗”早已开始。
开放办公区内,键盘的噼啪声比上周面试时更加密集,如同暴雨击打芭蕉。已经有人在大声争论需求,有人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有人对着电话几乎是在咆哮。行军床大多空着,但上面堆放的杂物和皱巴巴的毯子显示它们昨夜经历了怎样的“重压”。
那个前台女孩——林眠现在知道她叫小杨——已经就位,依旧是那副标准的职业微笑,但眼底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
“林先生,早。请跟我来,李总监吩咐过您今天入职,先带您办理手续。”她的语速很快,像上了发条。
林眠跟着她,穿过这片喧嚣的“战场”,感觉自己像穿越雷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踩到哪个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战士”的尾巴。
小杨把他带进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里面已经坐着一位看起来同样年轻的男生,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有些凌乱,正局促不安地搓着手。
“这位也是今天入职的新同事,刘健,研发部的。”小杨简单介绍了一句,然后拿出一沓厚厚的文件,“这是你们的劳动合同、保密协议、竞业限制协议以及《奋斗者自愿申请书》,请仔细阅读后签字。”
林眠拿起那份《劳动合同》。厚度堪比一本小型杂志。他直接翻到最关键的位置——薪资构成。
基本工资:一行不起眼的数字,低得令人发指。 绩效工资:占比高达70%,旁边一行小字注明“依据个人及部门KpI完成情况浮动发放”。 年终奖:“视公司当年经营状况及个人绩效评定而定”。 加班费:查无此项。只有在附录里看到一句:“公司实行不定时工作制,原则上不支付加班工资,但提供丰厚的项目奖金和奋斗者津贴作为激励。”
林眠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好一个“原则上不支付”。他想起面试时李总监报出的那个“总包”数字,现在才明白,那是一个建立在所有KpI满分、公司业绩爆表、并且自己自愿成为“奋斗者”基础上的、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他又翻看那份《奋斗者自愿申请书》。内容比之前填的表更加露骨和直白,明确要求自愿放弃带薪年休假(公司会根据情况“奖励”休假)、自愿放弃加班费、自愿接受24\/7on call、自愿参与所有公司组织的“团队建设”活动…
最后还有一个硕大的签名栏,上面印着一行字:“我自愿申请成为‘卷王之王奋斗者’,承诺全身心投入工作,为实现个人和公司价值而奋斗不息!”
这根本不是申请书,这是卖身契的补充条款。
旁边的刘健似乎看都没看,就已经拿起笔,颤巍巍地准备签名了。
“那个…刘工,”林眠忍不住开口,“你…不看看内容吗?”
刘健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是一双茫然又带着点焦虑的眼睛:“啊?要看吗?hR说都是标准模板,大家都签的…早点签完早点去干活,听说项目很急…”
林眠:“…”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刚出校门,对社会的险恶一无所知。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劳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但在那份《奋斗者自愿申请书》上,他停顿了。
“小杨,”他抬起头,看向前台女孩,“这份《自愿申请书》,我可以带回去仔细看看再签吗?有些条款我还需要理解一下。”
小杨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显然很少遇到这种要求。她勉强笑了笑:“林先生,这个…都是走个形式,其实没关系的,大家都签了。李总监也希望新人能尽快融入团队,展现出奋斗者的姿态…”
“正是为了更好地融入和奋斗,我才需要充分理解公司的每一项要求,避免以后执行时出现偏差,您说对吗?”林眠露出一个无比真诚的微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小杨噎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李总监那充满激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红色的poLo衫,精神抖擞,仿佛已经吸饱了清晨的日月精华。
“怎么样?我们的新战士手续办好了吗?已经迫不及待要投入战斗了吧!”他声如洪钟,目光扫过两人,最后落在林眠面前那份尚未签字的《自愿书》上。
小杨赶紧低声解释了一下情况。
李总监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他走到林眠身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姿态亲昵地揽住林眠的肩膀——铁砂掌再次袭来。
“林眠啊,我知道,你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李总监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语调,“这些条款,看起来是有点不近人情,对吧?”
林眠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但是!”李总监话锋一转,音量又提了起来,“你要理解公司的良苦用心!我们处在一个瞬息万变的行业,竞争残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提供这么好的平台,这么有前景的机会,我们需要的是能和我们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的伙伴!而不是斤斤计较、瞻前顾后的打工仔!”
他指着窗外办公区:“你看看他们!为什么他们能成功?为什么他们能快速成长?就是因为他们有这种破釜沉舟、ALL IN一切的决心!公司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奋斗者!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放弃,将来都会百倍千倍地回报给你!股权!期权!财务自由!”
又是一张巨大无比的饼,带着诱人的香气,被强行塞到林眠面前。
林眠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李总,我理解公司的期望。我也愿意为工作付出努力。但我认为,可持续的付出,才能带来长期的价值。有些基本的权益,或许是这种‘可持续’的基础保障。”
李总监盯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一些,但那种炽热的鼓动性并未消退。他忽然换了个角度,身体更前倾一些,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要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林眠,我问你一个可能有点私人的问题…你别介意。”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林眠还算茂密的头发,“你…对你现在的发量还满意吗?”
林眠一愣,完全没料到话题会突然如此跳跃:“还…还行?”
李总监猛地一拍大腿:“这就对了!这说明你还有巨大的潜能没有挖掘啊!”
林眠:“???”这跟他头发有什么关系?
“我跟你分享一个我的观察,”李总监的表情变得神秘而严肃,“我发现,一个员工的奋斗程度,和他的发量,存在着一种微妙的负相关关系!”
他伸出手指,如数家珍:“你看我们公司的技术大牛,张总!聪明绝顶!那是用多少代码和夜晚换来的智慧光芒?再看我们运营总监,王姐!发际线日渐高企,但那代表的是她操盘的项目规模越来越大!还有我们去年的销冠,小李!才二十五,已经开始地中海了!但那是他客户资源和业绩的勋章!”
林眠听得目瞪口呆。这套“头发献祭论”简直匪夷所思,荒谬绝伦,但从李总监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狂热和…真诚?他仿佛真的相信,头发是换取成功的必要祭品。
“所以,林眠!”李总监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林眠的头顶,眼神灼热,仿佛在打量一块尚未开发的油田,“你现在头发还这么多,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你还有无穷的潜力可以挖掘!说明你还能为公司创造更大的价值!说明你离真正的成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是好事啊!”
他用力拍着林眠的肩膀,语气充满了鼓励和期待:“不要害怕付出!包括你的时间,你的精力,甚至…你的一些头发!这都是成长的代价!是迈向成功的阶梯!当你有一天发现发际线开始后退的时候,你应该感到骄傲!那证明你正在走上坡路!证明你的奋斗有了成效!”
“相信我!”李总监总结陈词,语气铿锵有力,“用一时的发量,换一生的财富自由和事业巅峰!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林眠彻底沉默了。
他看着李总监那同样不算茂密、甚至能隐约看到头皮的头顶,忽然明白了那或许就是他口中“成功”的象征。
他感觉自己的三观正在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然后又被强行涂上一层名为“福报”的润滑油。
他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听得傻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头发的刘健,又看了一眼桌上那份《奋斗者自愿申请书》。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荒诞感。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然后,在李总监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他拿起了笔。
但他并没有立刻签字,而是抬起头,看向李总监,露出了一个极其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求知欲的表情:
“李总,您说得太有道理了,让我茅塞顿开。”
李总监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但是,”林眠话锋一转,语气更加诚恳,“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问!尽管问!”李总监大手一挥,“我就喜欢善于思考的年轻人!”
“按照您的理论,”林眠的目光真诚地落在李总监的头顶上,语气平和,充满探讨的意味,“您的成功程度,想必已经高到…需要假发片来掩饰的地步了?”
刹那间,整个小会议室的空气凝固了。
小杨猛地低下头,肩膀开始剧烈抖动,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刘健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眼镜滑到了鼻尖都忘了扶。
李总监脸上那慷慨激昂、推心置腹的表情,瞬间僵住。那表情像是被打碎的玻璃,出现了无数裂痕,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在他脸上交替闪现。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角度刁钻至极的“真诚”提问。
他那揽着林眠肩膀的手,僵硬地、慢慢地滑落下来。
林眠依旧保持着那副人畜无害、虚心求教的表情,眼神清澈得像刚出生的婴儿,仿佛真的只是在探讨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大概五秒钟。
这五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李总监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但又强行压了下去。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瘪的笑声:“呵…呵呵…年轻人,很有幽默感…很好…”
他不再看林眠,转向小杨,语气生硬地说:“小杨,带他们去领设备,熟悉工位!尽快投入工作!”
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大步流星地冲出了会议室,连背影都透着一股狼狈和愠怒。
会议室里只剩下三人。
小杨抬起头,脸憋得通红,看向林眠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敬佩和“你完了”的同情。
刘健颤巍巍地扶正眼镜,小声对林眠说:“哥…你…你也太猛了…”
林眠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拿起笔,终于在那份《奋斗者自愿申请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只是那笔迹,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在“卷王之王”的日子,注定不会平静了。
但他忽然觉得,胸口那股自从踏入这栋大楼就憋着的闷气,好像消散了那么一点点。
至少,在献祭头发之前,他先保住了一点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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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眠的睡前日记 】
今天,人力总监试图用他的“头发献祭论”给我洗脑。 我反手问他是不是用了假发片。 他的表情很精彩,像打翻了的调色盘。 我知道我可能上了他的黑名单。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情莫名有点舒畅。 或许,反抗“福报”的第一步,就是从质疑它的祭司开始? 头发,你要坚强。 晚安,世界。 希望明天我的工位上不会被人涂满生发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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