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暗涌珠江
丧尸爆发第十年,公元2036年5月6日,星期三,晴。
岭南的春日暖风裹挟着复苏的生机与不易察觉的腐朽气息,拂过广州城。白日里,珠江新城“磐石”指挥中枢巨大的复合装甲外壳在阳光下反射出冷酷的金属光泽,世安军的龙旗在塔顶猎猎作响,宣告着这片土地上不容置疑的铁腕秩序。然而,当暮色四合,这座城市便悄然剥开了另一层肌理——一种在高压秩序下被默许、被规范、被利用的欲望暗河,正沿着特定渠道汹涌流淌。
夜色下的世安军总部核心区,划定的“特区”灯火璀璨,人声鼎沸,如同一块镶嵌在末日废墟上的畸形宝石。霓虹灯管拼凑出“广府金樽”、“南粤豪庭”、“水晶宫”、“盛世豪赌”等巨大招牌,将几条被严格管控的街道映照得光怪陆离。穿着“磐石II型”轻型动力外骨骼、手持“扞卫者”突击步枪的巡逻队迈着沉重而规律的步伐,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液压关节在喧嚣中发出沉闷的“嗤嗤”声,确保表面的平静不被打破。装甲巡逻车顶的探照灯偶尔刺破迷离的光影,照亮一张张在酒精、筹码与荷尔蒙刺激下亢奋或紧张的脸。
这里是李峰亲手划定的泄洪区。丧尸撕碎了旧世界,留下的是更加原始的人性底色。他深知,堵不如疏。毒品是触碰即死的绞索,绝无通融。而情欲与侥幸,这些根植于人性深处的本能,则被纳入“灰色地带”,由世安军牢牢掌控,抽水养鱼,转化为维系庞大机器运转的暗能量。赌场的热钱最终汇入军需库,妓院的女子大多来自战败俘虏营(她们用身体换取生存空间),或是走投无路、签下服务契约换取庇护和资源的自愿者。那些由幸存者凭双手开设的酒店、酒楼,只要按时缴纳沉重的特许经营税并遵守世安铁律,便能在这怪兽的腹腔中求得一丝喘息。
明日,便是决定无数人命运走向的世安军高层大会。权力版图的调整、资源分配的角逐、上升通道的开启或关闭,都将在那个男人的一言之间尘埃落定。无形的压力如同沉甸甸的铅云,压在每一位手握权柄的军政大员心头。恐惧与野望交织,驱使着这些封疆大吏们,在这会议前夜,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涌向那些被视为“近臣”的身影。
水晶宫夜总会,二楼“明珠”包厢。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迷离光晕,空气中混杂着顶级的雪茄烟雾、昂贵香水以及酒精的馥郁气息。震耳欲聋的合成电子乐被厚重的隔音门削弱,只剩下沉闷的鼓点敲打着心脏。衣着暴露却妆容精致、训练有素的女子如同斑斓的热带鱼,在包厢的沙发与站立的宾客间轻盈穿梭,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甜美笑意。
粤西工业总督董其昌,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此刻满面红光,粗壮的胳膊用力拍打着身旁刘振东的肩膀,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桌上那瓶价值连城的舰队走私“蓝宝石伏特加”上。
“振东老哥!放一万个心!你北线装甲旅要的特种合金轴承,下个月头,第一批货,我亲自押运,准时送到你手上!”他嗓门洪亮,试图盖过音乐,“上回?上回那柴油增压泵是意外!原料渠道让尸群给断了几天!这次不一样!新矿点打通了,工人三班倒!你的面子,我董胖子豁出命去也得兜圆喽!”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紧挨着刘振东的女孩。
那女孩会意,立刻端起一杯加了冰块的琥珀色烈酒,娇滴滴地凑近,饱满的胸脯若有似无地蹭着刘振东结实的手臂:“刘司令,董总督天天念叨您呢,说北线有您坐镇,他厂子里几千号工人睡觉都安稳……这杯我敬您……”
刘振东敞着军外套的领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军绿汗衫。他皱着眉头,对贴上来的温香软玉视若无睹,大手直接盖住了递到唇边的酒杯口。“少整这些没用的!”他不耐烦地低喝,推开女孩的手,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董其昌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董胖子,轴承是前线弟兄们保命的家伙什!刚需!别跟老子玩虚头巴脑!再出幺蛾子,老子亲自带兵去你厂里‘慰问’,到时候看看是你的原料渠道硬,还是老子的履带硬!”他抓起自己面前满满一杯白酒,仰头一饮而尽,喉结翻滚,发出沉闷的吞咽声,空杯重重顿在玻璃茶几上,发出脆响。
董其昌脸上的肥肉哆嗦了一下,冷汗瞬间从鬓角渗出。他连忙拿起伏特加酒瓶又给刘振东满上,赔笑道:“不敢不敢!刘司令您明察秋毫!轴承一定准时,保质保量!”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赤裸裸的交换意味,“您看……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小舅子,在粤北矿山设卡收点‘辛苦费’的事……您高抬贵手?我保证,矿上伤亡抚恤金,今晚回去我就亲自督办,一分不少!立马发到家属手里!”
刘振东身体向后,深深陷进宽大的真皮沙发里,眯起眼睛,粗壮的手指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如同法官在考量判词。震耳的音乐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包厢里只剩下无形的压力在弥漫。半晌,他才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嗯。”
董其昌如蒙大赦,刚松了口气,试探着开口:“那……明年工业区扩建的用地指标,还有舰队新批下来的那批高能电池配额……刘司令您看能不能……”
刘振东敲击的手指骤然停下,眼皮微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滚蛋!事儿还没办利索就想蹬鼻子上脸?等着!”他不再理会脸色僵硬的董胖子,抓起酒杯自顾自灌了一大口,目光投向包厢外舞池里扭动的光影,不知在想些什么。董其昌讪讪地缩了回去,心中暗骂,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对身边的女孩发泄似的捏了一把,惹来一声压抑的娇呼。
盛世豪赌顶层VIp厅,“龙腾”雅间。
这里与楼下的喧嚷赌厅截然不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所有光线和噪音,营造出一个绝对私密的空间。水晶吊灯光线柔和,空气里只有筹码碰撞的清脆声响、雪茄燃烧的微响以及压抑的呼吸。一张巨大的椭圆形德州扑克赌台占据了房间中央,围坐着五六个人。桌面堆砌的筹码如同小山,面额巨大,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印着“世安币”字样的特制合金币和舰队通用的菱形能源信用点芯片在灯光下交相辉映。
居中而坐的是东北工业复兴总指挥周卫国。他年近五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丝绒西装,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沉稳。他慢条斯理地捻着手中的筹码,目光却如探照灯般锁定着对面那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对手——陈默。
陈默穿着一身毫无标识的深灰色立领便服,质地精良却低调异常。他面无表情,如同冰雕。面前的筹码不多,但每一轮下注都精准、稳定,如同设定好的程序,从不加码虚张声势,也极少弃牌示弱,每一次出手都直指要害,悄然切割着对手心理防线的薄弱环节。他极少说话,目光大部分时间并不在牌桌和对手脸上,而是停留在桌面下方不易察觉的角落、侍应生托盘边缘的反光处,或是天花板上某个特定的点——那些都是世安军情报处“暗刃”微型监控点的位置。
这一局,公共牌是黑桃10、红心J、方块q、梅花A、黑桃K。牌面极为凶险。
周卫国丢出一个高额的蓝色合金币筹码,沉声道:“跟注,再加五万点。”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陈默,“陈处长,听说将军对东北新探明的那条‘黑金’(指稀土)矿脉非常重视?这种关乎舰队能源核心的战略资源,终究还是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才放心呐。”
陈默眼皮微抬,指尖捻起一枚与周卫国同色的筹码,在掌心轻轻转动,感受着冰凉坚硬的触感。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AI合成:“资源属于世安军。周总指挥身为开采管理的第一责任人,将军信任你的能力和忠诚。”他手腕轻抖,筹码划出一道精准的弧线,落入彩池中央,“该你了,周总指挥。”滴水不漏,既无承诺,亦无威胁,却点明了所有权和权限边界。
一旁的西南要塞司令钱震,一个脸上带着醒目刀疤的精悍汉子,试图缓和气氛,哈哈一笑:“老周,陈处长是明白人。将军高瞻远瞩,资源怎么调配自有章法。来来,看牌看牌!”他率先亮出自己的底牌——一对K。
周卫国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他不再纠缠,注意力回到牌面,嘴角勾起一丝自信的弧度,亮出一张底牌——梅花A。加上公共牌的梅花A,他组成了两对!他毫不犹豫地将面前一大摞筹码推向彩池中央,声音带着压制的兴奋:“梭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陈默身上。空气仿佛凝固。
陈默的目光在周卫国的牌面和那张梅花A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又缓缓扫过桌上摊开的公共牌。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深海。几秒钟的沉默,在压抑的牌室里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周卫国脸上的笑容愈发自信,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终于,陈默动了。他伸出手,不是去加注,也不是亮牌,而是用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将自己的两张底牌盖住,然后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将它们平稳地推入弃牌区。
“你赢了。”声音平静得如同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周卫国脸上瞬间绽放出胜利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猛地收缩了一下!笑容僵硬在嘴角。赢得太轻易了!陈默弃牌的速度和那份平静,绝非看到强牌认输的懊恼,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漠然退场。他到底知道多少?关于自己绕过总部工程部,私自扩大了勘探范围?抑或是关于自己上周秘密接触舰队资源署那位史密斯技术代表的试探性会面?这些问题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绕上周卫国的心脏,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强笑着将筹码揽入怀中,却感觉那些冰冷的金属仿佛烙铁般烫手。
陈默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袖口,对众人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波澜不惊:“诸位尽兴,情报处还有几份简报亟需处理。”他的目光在转身离开前,若有若无地在周卫国略显僵硬的脸上停留了半秒。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如同手术刀般锋利冰冷,让周卫国后背瞬间窜起一层冷汗。
珠江春晓酒楼,三楼“兰亭”雅间。
这里远离夜场的喧嚣,环境清雅。红木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粤菜:清蒸东星斑鱼鳞如雪,白灼虾晶莹剔透,老火靓汤香气馥郁,碧绿的菜心点缀其间。然而,饭桌上流淌的气氛却与菜品的精美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微妙的紧绷感。
王小雨端坐在主客位上,面前放着一碗只动了几口的椰汁燕窝羹。她穿着世安军后勤部特有的深蓝色行政制服,剪裁合体,衬托出日渐沉稳干练的气质。坐姿端正,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但镜片后的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如同精密仪器般的疏离与审视。
主位上是南京方面军政长官黄伟。他年近五十,保养得宜,戴着金丝眼镜,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中山装,努力维持着儒雅学者的派头。他放下手中的银质蟹钳,用餐巾细致地擦了擦嘴角,笑容可掬地开口:“王主任,江南那边的发展,尤其是金陵‘特别经济区’的构想,能否顺利推进,后勤总部的支持可是决定性的命脉啊。您是将军身边最得力的贤内助,执掌着物资调配的钥匙,您的指点,对我们至关重要,如同旱季甘霖。”
一旁作陪的,是岭南民政委员会主席李淑芬,一个圆脸微胖、笑容和气的中年妇人,此刻也连忙帮腔,语气恳切:“是啊王主任,您统筹全局,目光如炬。我们这些在地方上埋头拉车的,有时候信息难免闭塞,就怕好心办坏事,反误了将军的大计。就比如这次长江下游灾民北迁安置计划,哪些人可以引入补充人力空缺,哪些人需要严格筛查隔离防止瘟疫输入,这其中的尺度和标准,还需要您这样经验丰富的领导多把关、多提醒,我们心里才有底啊。”
王小雨端起面前的白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上好的铁观音,袅袅茶香暂时掩盖了雅间里无形的硝烟。她面前那个看似普通的黑色公文包,内侧夹层里躺着一份来自刘晓芸情报处的密报摘要。冰冷的文字记载着清晰的线索:黄伟近期频繁与几位滞留香港的“爱国实业家”会面,其中一人名下公司的货轮曾被“暗刃”标记,涉嫌在保罗舰队辖区进行非官方技术走私;李淑芬主管的民政系统,在粤西北三个孤儿安置点的物资申报清单上,奶粉、维生素片、御寒衣物等关键物资的数量存在多处可疑的重叠和虚高……
这些溢美之词、这些谦卑的“请教”,连同摆在雅间角落那几盒包装华贵的“金陵雨花茶”和“苏绣丝巾”,在王小雨眼中,都成了包裹着糖衣的毒丸,是试图绕过规则、绑架上船的伎俩。
“黄长官,李主席,二位言重了。”王小雨放下茶杯,声音清晰平静,如同播报规章条文,“物资调配,一切均严格遵循将军签署的《战时资源管理条例》及后勤部据此制定的详细实施细则。所有流程皆有案可查,公开透明。金陵‘特区’的申请报告,已按既定流程提交将军办公室审议,最终决策权在将军,非小雨所能置喙。”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至于人口迁移,筛查细则由内务部负责制定,情报处提供风险评估数据,所有筛查结果及安置方案最终会汇总到后勤主数据库进行统一核验与资源匹配。二位长官只需恪尽职守,依规而行,便是对世安军最大的支持。”
她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陡然锐利了一分:“刘晓芸处长领导的情报分析科,其效能与精准性,我想二位想必有所耳闻。任何数据上的偏差,无论大小,都很难逃过她的眼睛。将军最厌恶的,就是数据失真带来的决策风险。”温和的语气,却带着清晰无比的边界感和冰冷的警告。
黄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面具开裂了一瞬,随即又迅速弥合,恢复自然。他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哈哈一笑:“王主任说得是!按章办事,按章办事!是我心急了,自罚一杯!”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被戳穿的羞恼和阴霾。李淑芬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干笑几声,连忙拿起公筷招呼:“吃菜,吃菜!这东星斑凉了就腥了,趁热……”她试图活跃气氛,但雅间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降至冰点。
凌晨:00:15分,珠江新城“老西关艇仔粥”夜宵摊。
白炽灯泡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的光圈,照亮油腻的折叠桌面和两张疲惫而紧张的脸。黄伟和王刚(粤西卫戍部队司令)瘫坐在廉价的塑料凳上,军外套和西装随意搭在椅背,领口解开,满面酒气熏蒸的红光,呼吸间带着浓重的浊气。
简易炉灶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冒着泡,白粥特有的米香弥漫在清冷的夜风里,试图安抚饱受酒精摧残的胃。几碟小菜可怜巴巴地摆在桌上:一碟泛着酸光的腌萝卜丁,一小捧油炸花生米,还有一碟孤零零的盐水菜心。
周围食客寥寥,只有几个同样醉眼朦胧或刚下夜哨的世安军底层军官,正埋头“呼噜呼噜”地灌着热粥。
黄伟舀起一勺滚烫的白粥,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吸溜着喝了下去。灼热的粥水顺着食道滑下,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稍微平息,但头疼欲裂,宿醉的沉重和会议前的焦虑如同两座大山压在心头。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恐惧:“刚老弟……你说,明天…明天将军召集这大会,第一刀会砍向哪里?是裁撤冗余?还是……翻旧账?”
王刚捏着筷子,夹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嘎嘣”一声嚼得粉碎。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刀疤在昏暗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眼神却不像黄伟那样忧心忡忡,反而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般的狠戾。“老黄,你怕个逑!”他灌了一口凉茶漱口,粗声粗气地低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盘是老子们带兵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工厂是你老兄带着人没日没夜恢复起来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将军就算要动,也得讲道理!换个生瓜蛋子来顶替?谁他妈能立刻上手稳住局面?”
“道理?呵…”黄伟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苦涩的冷笑,镜片后的眼神闪烁着狡黠和不安,“在将军那里,‘道理’就是他亲手铸就的铁律!‘火种’舰队的技术授权、劳工配额、江南新油田的分配权……哪一样不是他手里的筹码?我们那点小动作……”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身体前倾凑近王刚,“老赵的事,你忘了?就因为贪心不足,倒卖了半车皮舰队给的精密仪器配件,全家上下连带他那小舅子一家,都被陈默的‘暗刃’从老鼠洞里掏出来,扔到墙外喂了变异鬣狗!听说……”他喉结滚动一下,声音更低,“连尸骨都没凑全……”
提起“老赵”,王刚拿筷子的手猛地一哆嗦,花生米掉在油腻的桌面上。他脸上的狠戾瞬间消散无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猛地端起面前的白粥碗,也不怕烫,狠狠灌了一大口,才瓮声瓮气地说:“老子那点破事,跟老赵比算个屁!不就是……收了几车粤西走私过来的南洋烟,给底下守水塘啃干粮的兄弟们分了分,提提神……又……又托人把老家那边几个远房亲戚塞进了后勤运输队挂了个闲职,领点口粮……将军真要查,老子认了!撤职查办?关禁闭?老子认!大不了扛枪上前线当个大头兵!”他嘴上硬气,但握着勺子的手背却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黄伟沉默了片刻,夹起一筷子酸得倒牙的萝卜丁,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似乎在用这剧烈的酸味刺激麻痹的神经和混乱的思绪。“怕就怕……将军要动的,不是我们这些小鱼小虾。”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稀薄的夜雾,望向远处“磐石”大厦顶层那片在沉沉夜色中依旧固执亮着几盏冷光的窗户——那是李峰办公室的方向,目光复杂敬畏如同仰望神只,“联席会议的常任委员名额……就那么几个。多少人眼珠子都瞪出血了盯着?刘振东、王志刚、王小雨、王小虎……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在将军身边扎下根的?还有岭南那个黄海涛,仗着手里捏着舰队,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我们这些人……”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充满了无力感,“夹缝里求生存罢了。能保住现在的位置,就谢天谢地了。”
“感恩是真感恩,”王刚也看向那高高在上、仿佛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般的灯光,眼神里混杂着发自肺腑的敬畏、近乎本能的依赖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不甘,“没有将军,十年前老子就在梅州那个罐头厂仓库里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更别说现在老婆孩子能住在世安军家属区,还有口热乎饭吃,能坐在这儿跟你喝碗白粥醒酒……可敬他,也真他妈怕他啊!”他拿起桌上那瓶廉价的“珠江白”白酒瓶,晃了晃里面所剩无几的液体,给自己和黄伟面前那用来喝粥的白瓷杯里各倒了浅浅一个杯底,透明的液体散发出劣质酒精的刺鼻气味。
“来,”他端起杯子,眼神带着豁出去的决绝,“干了这杯‘断头酒’!明天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真要是撸了老子这身皮,老子就回粤西老家渔村,弄条破船打鱼去!总比喂了丧尸强!”
两只粗糙盛满劣酒的白瓷杯在昏黄摇曳的灯泡下,带着一种悲壮的味道,清脆地碰了一下。辛辣的液体滚入喉咙,灼烧感一路向下,却压不住心底不断蔓延的冰凉。
清晨7:10分,珠江新城,“磐石”大厦顶层复式。
熹微的晨光,如同流淌的金沙,穿透多层高强度防弹滤光帘,柔和而均匀地洒满了开阔的衣帽间。空气中弥漫着高级羊绒织物、鞣制皮革的淡雅气息,混合着一丝冷冽而熟悉的剃须水味道——那是属于李峰的味道,如同他本人,冰冷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不易察觉的锐利。巨大的嵌入式衣柜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方阵,衣物按照颜色、材质、季节、场合严格分类悬挂,一丝不苟,折射出主人近乎苛刻的秩序感。
李峰只穿着熨帖的黑色平角裤和白色纯棉背心,宽阔厚实的肩膀、背部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在晨光中勾勒出充满雄性力量的剪影。他如同标枪般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宽大的穿衣镜,等待着。
李娜站在他身前,身上是一件柔软贴身的酒红色真丝晨袍,腰带松松系着,勾勒出玲珑的曲线。长发随意挽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衬得光洁的脖颈愈发白皙。她神情专注,修长白皙的手指灵巧而细致地为他整理着军便服上的每一寸褶皱。深灰色的立领面料挺括,隐约可见特殊的防弹纤维编织成的暗纹,剪裁完美贴合李峰挺拔如松的身形。当她的指尖触及他左侧肩章的位置时,动作下意识地变得格外轻柔、庄重。
那里,并非共和国旧式的将星序列。一枚由高强度陨合金打造、表面覆盖着极薄液态黄金涂层的徽章,在晨光下流动着内敛而威严的光芒。徽章主体是一条盘绕升腾、线条遒劲如刀劈斧凿的东方巨龙,龙首昂扬怒视,龙爪遒劲仿佛能撕裂苍穹!而在龙首上方,并非传统的龙珠,而是一颗被龙身威严环绕、浑圆剔透、仿佛凝聚着星辰之力的金色圆珠——世安龙珠纹。这是超越一切世俗军衔、象征绝对统治权与最终裁决权的唯一标记。它冰冷坚硬,承载着千万人的生死,如同李峰统治的基石,沉重而不可撼动。
“你看看那些人!”李娜一边仔细抚平他胸前最后一丝几乎不存在的皱褶,一边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强烈的无奈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昨天下午,我就是带安安去楼下那个内部供给超市买点新鲜蔬菜和排骨,想着晚上给你炖个汤。结果呢?刚从超市门出来,就被一群人堵住了!跟算好了似的!”
她微微嘟起嘴,手指在李峰坚实如铁的胸膛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像是在控诉:“好家伙!穿军装的,扛着将星的有,扛校官星的也有!穿西装的,一个个油头粉面,不是管民政的大老爷就是管工程的大总管!个个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嘴里喊着‘夫人辛苦’、‘夫人气色真好’,不由分说就把东西往我怀里塞!安安都被挤得差点摔倒!”
她越说越气,语速加快:“长白山来的百年老参,用金丝楠木盒子装着!南洋舰队那边搞来的深海黑珍珠项链,每一颗都这么大!”她夸张地比划了一下,“亮得晃眼!更夸张的,刘振东手下那个粤西的董胖子!居然派人扛了一整株三尺多高的血红珊瑚树过来!说是给安安当盆景玩!盆景?安安儿童房才多大?整天对着那红通通的东西,晚上不做噩梦才怪!再说了,那东西看着就邪性,血呼啦的!”
李娜喘了口气,帮李峰扣好最后一颗用深海贝母打磨的袖扣:“我跟安安差点就被礼物给埋了!吓得安安直往我身后躲,小手抓得我衣服都皱了!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当街跟他们拉扯推搡吧?只能让楼下守卫队过来,把东西都先搬到一楼大厅的临时寄存处去。好嘛,你是没看见!那大厅,现在跟个土特产博览会似的!堆得都快没地方下脚了!人参鹿茸堆一起,珍珠翡翠放一筐,那株吓死人的红珊瑚戳在正中间……像个祭坛!”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都跟他们说了八百遍了,将军最讨厌这个!没用!一个个嘴上说着‘一点心意不值钱’,‘纯粹是孝敬夫人您的’,可那眼神,分明都是冲着你来的!生怕明天大会上一句话不对,就被你从位子上撸下来,抄家灭门!哼,早干嘛去了?平时手脚要是干净点,至于吓成这样?”
李峰一直安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深潭,映不出丝毫波澜。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在他眼中与脚下的尘埃并无二致。直到李娜气鼓鼓地说完,微微喘息着,他才缓缓抬起手。温热宽厚、布满枪茧和老茧的大掌,轻轻覆盖住了她还在为他整理衣领边缘的小手,完全包裹住那微凉的细腻。
“没事。”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能瞬间抚平惊涛的绝对力量,“你做得对。东西搬回来就好。”他顿了顿,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只在她面前才会流露的弧度,“挑点安安喜欢的留下。珍珠太大,拆了给他做些纽扣或者小玩意儿。那株红珊瑚……”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玩味,“找个仓库收起来。或者,找个手艺好的匠人,看看能不能改个笔架镇纸什么的,放到我办公室去。”他看着李娜因为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和深意,“王小雨、林晓芸她们几个,跟着你这些年鞍前马后也不容易。剩下那些你觉得碍眼的、俗气的、来历不明的,让她们分了去便是。处理干净。”
李娜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脸上飞起一丝羞恼的红晕,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抬手作势要捶他胸口:“你倒是会慷他人之慨!拿别人巴结你的东西做人情!回头她们还不得笑话我眼皮子浅?”
李峰没躲,任由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道像羽毛般落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他顺势俯身,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和一种宣告主权的意味,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温热而坚定的吻。那吻短暂却深沉,如同烙印,瞬间驱散了李娜心头残留的所有委屈、烦躁和不安。
“走了。”李峰松开她,拿起旁边檀木衣架上挂着的、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灰色将校呢大衣。
他没有立刻穿上,而是放轻脚步,像最谨慎的猎手靠近沉睡的幼兽,走到了衣帽间隔壁的卧室门口,轻轻推开一条仅容目光通过的缝隙。
温暖、静谧、被恒温恒湿系统包裹的儿童房里,光线柔和如同晨曦下的森林。六岁的李承安(安安)还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小小的身体裹在印着卡通星际战舰图案的柔软羽绒被子里,只露出半个红扑扑、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和一头毛茸茸的黑发。他呼吸均匀绵长,一只小手无意识地伸出被子,紧紧抓着一个旧得有些起毛边、缝着补丁的熊猫玩偶(那是平安多年前脱落的毛发填充的)。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嘴角微微上翘,仿佛正做着驾驶星舰探索宇宙的美梦。床头柜上,静静摆放着他昨晚睡前拼装了一半的舰队驱逐舰模型零件。
李峰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门框,将走廊的光线遮蔽了大半。他静静地看着儿子熟睡中毫无防备的小脸,目光如同万年磐石般沉稳厚重,却又在刹那间蕴含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柔软暖意,那是他灵魂深处仅存的一块未经冰封的净土。窗外,属于将军的责任与裹挟着雷霆的风暴即将拉开序幕,而此刻,这间小小的卧室就是他世界的全部重心。所有的杀伐决断、铁血手腕,都是为了守护这片宁静。
凝视了足有半分钟,李峰才极其轻微地后退一步,如同怕惊扰了时光的流淌,惊碎了水晶般的梦境。
门被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室内那份纯粹的安宁与脆弱。
李峰利落地穿上笔挺的将校呢大衣,肩章上那颗世安龙珠纹在衣料的褶皱与光影中深邃内敛,仿佛沉睡的恒星。他最后整理了一下领口,动作一丝不苟。当他再次抬起头,深邃的眼眸深处,所有属于父亲和丈夫的柔和瞬间褪尽,只剩下磐石统帅的冷硬、锐利与掌控一切的绝对威严。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气场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他拉开厚重的合金装甲入户门,迈步而出。走廊尽头,感应灯光应声而亮。王小虎和陈默如同早已计算好时间的精密仪器,已如标枪般肃立在专用高速电梯两侧等候。王小虎一身墨绿色暗刃特勤局作战服,眼神锐利如鹰隼;陈默则是一身毫无标识的深灰立领制服,气息沉静如水。
电梯门无声滑开,冰冷的金属内壁映出李峰坚毅如铁、毫无表情的侧脸,以及身后两人如同忠实影子般的身影。
“将军。”王小虎和陈默同时低沉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李峰微微颔首,一步踏入轿厢。电梯门无声闭合,以极快的速度无声下降,目的地——世安军总部,“磐石”之心。那里,一场汇聚了野心、算计、忠诚、恐惧与最终裁决的风暴,正等待着它的主宰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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