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山城微光与末路卜筮
丧尸爆发第十年,公元2036年5月30日,星期日,晴。
盛夏的烈日,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山城重庆之上。时间刚过下午三点,阳光正烈,将这座从尸山血海中挣扎重生的巨型堡垒镀上了一层近乎刺眼的金属光泽。空气在高温下微微扭曲,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柏油路面被炙烤的焦糊味、远处工地的金属焊接气息、以及山间顽强植被蒸腾出的特有辛辣土腥气。高耸入云的“山城壁垒”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冷酷巨神的臂膀,将内部的秩序与生机与外部无垠的绝望和嘶吼强行割裂。
重庆市,世安军西南大区磐石军政大厦地下专属通道。
厚重的合金气密门无声滑开。李峰迈步走出,身上那套象征无上权柄的深灰色立领军装已然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用料考究但款式极其简单的深色亚麻衬衫和同色系长裤,脚上是一双软底便鞋。这身打扮最大限度地收敛了他那身经百战、久居人上所淬炼出的凛冽气场,使他更像一个气质沉静、略显冷峻的普通高大男子,只是那挺直如松的脊背和深邃如渊的眼眸,依旧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难以完全遮掩的威仪。
他身后半步,紧跟着三个人。
左侧是重庆市军政一把手,西南战区司令赵铁柱。他同样换下了笔挺的将官常服,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橄榄绿色短袖制式衬衫,肩章已取下,但长期荷枪实弹形成的虎背熊腰和军人特有的板正姿态依旧醒目。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通道出口外的环境,仿佛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尽管将军此行要求轻车简从,但他骨子里的职责让他无法完全放松。
右侧是重庆市民政委员会主席周文彬。他选择的是一身浅灰色的薄款西装,没打领带,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陪同最高统帅私下视察的压力。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一把折叠扇,时不时用扇子快速扇两下风,眼神中带着官员特有的审慎和小心。
而如同幽灵般坠在最后,气息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是身着黑色战术t恤和长裤的王小虎。这位暗刃特勤局局长脸上挂着副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看似慵懒,但每一个看似随意的站位,都精准地卡在了最容易应对各个方向威胁的点上,全身肌肉处于一种微妙的、引而不发的警戒状态。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移动的终极安全屏障。
一支小型、低调到极致的车队已在通道外等候。并非往日出行时那标志性的、充满威慑力的装甲车队,仅仅是一辆经过防弹改装、但外观与普通民用越野车无异的黑色长城越野车,以及后方一辆同样不起眼的墨绿色护卫SUV。
李峰拉开车门,坐上越野车的后排。赵铁柱犹豫了一下,在李峰眼神的示意下,坐进了副驾驶位。周文彬则连忙拉开另一侧后门,坐在了李峰旁边,小心地保持着一点距离。王小虎则身形一闪,钻进了后方的护卫车,亲自担任驾驶员。
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两辆车驶出戒备森严的地下通道,汇入了山城午后略显稀疏但秩序井然的车流。
车内空调温度适宜,隔绝了外面的酷热。李峰的目光投向车窗外,沉默地审视着这座他用铁血意志和无数将士生命从废墟中重塑的城市。
街道两旁,末世痕迹与新生秩序交织在一起。高耸的合金隔离墙和上面荷枪实弹、穿着“磐石II型”外骨骼的巡逻士兵是永恒的背景板,提醒着人们墙外世界的残酷。但墙内,一种顽强的、带着粗粝感的生机正在蓬勃生长。
路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到末日常见的垃圾堆积和污秽横流。电力驱动的公共交通车(车身同样涂着世安军的金色龙纹徽记)在专用道上平稳运行。人行道上,行人步履匆匆,脸上虽仍带着末世幸存者特有的、刻入骨髓的警惕与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当下”生活的专注。他们的衣着虽然朴素,大多穿着统一的配给制式工装或耐磨的棉麻衣物,但洗得干净,少见破旧褴褛。
街角的店铺大多开着门。粮油店里,穿着白色围裙的店员正忙着将新到的合成粮袋码放整齐,门口有居民拿着配给券安静地排着小队;被服店的橱窗里挂着几件款式简单但结实的成衣;修理铺门口,老师傅正戴着放大镜,专心致志地修理着一个老旧的收音机零件,旁边等着的人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临街摆开的摊档。它们被严格规划在指定的区域,井然有序。卖的多是山城特色:一筐筐刚从附近受控山区采摘来的、还带着露水的新鲜竹笋、山菌、野菜;手工编织的竹筐、草席;还有几家小吃摊,冒着腾腾热气,传来一阵阵勾人食欲的香味——那是用本地产的粗粮和少量合成肉末制作的麻辣抄手、小面的气息,调料显然下了功夫,辛辣鲜香,极大地刺激着过往行人的味蕾。
李峰的目光在一个卖烤苕皮的小摊前多停留了几秒。摊主是个脸上带着烧伤疤痕的中年汉子,动作麻利地在炭火上翻烤着苕皮,刷上酱料,撒上葱花和一点点珍贵的辣椒粉。几个下工的工人围在旁边,一边说笑一边等着,掏出皱巴巴的世安币付账。那汉子笑着接过,用油腻的手擦擦额头,又继续忙活。
“将军,”周文彬注意到李峰的目光,连忙小心翼翼地介绍,“这部分街区的小商贩管理,我们严格按照总部的《战后重建区商业活动临时管理办法》执行,划定区域,严格卫生和消防安全检查,征收定额税费,主要也是为了方便市民,互通有无,盘活一点经济。”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些摊主大多是有残疾或家庭困难的退伍军人、烈士家属,经过审核,给予一定的经营许可,也算是一条活路。”
李峰微微颔首,目光依旧看着窗外,声音平稳:“做得不错。水至清则无鱼。末世求生,不易。有烟火气,是好事。”
他从不反对商业活动。漫长的十年末世挣扎,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理解人性的复杂和生存的韧性。商人逐利,如同水往低处流,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强行扼杀,只会将其逼入地下,滋生更大的黑暗和腐败。关键在于疏导和控制,建立一套坚固的规则堤坝,让这流通的活水既能滋养秩序,又不至于泛滥成灾,冲击到最根本的、关乎生存的物资配给体系。尤其不能出现大商人囤积居奇、绑架民生、甚至形成能与军政体系抗衡的财阀势力。目前的景象,这种有限度、被严格监管的市井活力,正是他期望看到的——一种被强大的秩序之力约束和引导下的生机。
赵铁柱从副驾驶位转过头,语气带着军人的直接:“将军放心!治安方面,巡逻队三班倒,绝无死角。哪个敢炸刺、搞欺行霸市、或者偷摸搞违禁品交易,老赵我第一个把他扔去缓冲区和丧尸作伴!”他拍了拍腰间,那里即使穿着便服,也明显凸起一块硬物,显然是随身配枪。
车队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红灯停下。旁边的人行道上,一对年轻夫妇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过。男人穿着世安军后勤部门的制服,女人怀里抱着几棵刚买的青菜,小女孩手里举着一串红彤彤的、似乎是本地农场实验室培育出来的冰糖葫芦,小口小口珍惜地舔着,脸上洋溢着简单而满足的笑容。她抬头看到车内目光扫过的李峰,似乎并不认识这位最高统帅,只是好奇地眨了眨大眼睛,然后被父母牵着走远了。
李峰的目光追随着那一家三口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街角。
他看到了。
在那小女孩的脸上,在那对年轻夫妇略显疲惫却安稳的神态中,在那些排队购买食物的工人期待的表情里,甚至在那个脸上有疤的烤苕皮摊主忙碌的身影上……
他看到了一种名为“安宁”的神情。
这不是末世前和平时代那种无忧无虑的安乐,而是历经浩劫、失去一切后,重新用汗水和鲜血浇灌出的、对当前秩序的一种认可,对“明天还能活着”这份最基本保障的珍惜,以及对未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期盼。这种神情,无法伪装,是内心安全感最直接的折射。
这一切的背后,是世安军十万将士枕戈待旦,是冰冷坚固的“山城壁垒”,是严格到近乎残酷的资源配给和管理制度,是高效而无情的执法系统,是无数像赵铁柱、周文彬这样的官员日夜殚精竭虑的结果。
李峰收回目光,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但一直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微不可察地柔和了半分。他对这座城市的治理情况,内心初步给出了一个“满意”的评价。赵铁柱的刚猛和周文彬的细致,两者结合,看来确实将重庆这座西南重镇打理得不错。这五年的血没有白流。
就在这时,李峰口袋里那部经过特殊加密的卫星电话轻微震动起来。他掏出电话,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号码——是顾晚清。
他按下接听键,将电话放到耳边。
“喂。”
电话那头传来顾晚清清冷而清晰的声音,即使透过电波,也能感受到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峰哥,承安和承俊是不是又想跟你溜出去?”
李峰目光瞥了一眼窗外,没有立刻回答。出发前,两个小子确实眼巴巴地看着他换衣服,小脸上写满了渴望,尤其是承安,几乎把“想跟爸爸出去”写在了脸上。但他当时并未明确答应。
顾晚清仿佛能透视千里,继续道:“我刚才远程查看了办公室的监控,他们两个,一个在摆弄笔,一个在望着窗外发呆。孙老师布置的《舰队殖民史》第三章要点总结,刘老师给的《基础物理学在城防应用》三道习题,都还没动笔。告诉我,他们是不是在你车上?”
李峰几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对于顾晚清能随时调用办公室监控,他并不意外,这是她作为母亲和舰队高级技术顾问的特权,也是她对孩子们学业近乎严苛的要求的体现。
“没有。”李峰的声音低沉平稳,“他们还在办公室。”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钟,似乎是顾晚清在确认监控画面。“那就好。”她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坚定,“峰哥,我知道你心疼他们,也想带他们看看你一手重建的这座城市。但规矩就是规矩。承安明年就要参加陆大的预备生选拔,俊俊的基础也必须打牢。现在的放纵,就是对他们的未来不负责任。世安军不需要纨绔子弟,舰队更不会接纳废物。让他们安心把功课做完。告诉他们,我晚上会检查。”
李峰能想象到此刻办公室里,两个儿子抓耳挠腮、对着课本习题愁眉苦脸的样子。尤其是承俊,才六岁,就要接触那些深奥的知识……他心底深处掠过一丝为人父的柔软和无奈。但他更清楚,顾晚清的话是对的。这个时代,没有软弱的资格。他们拥有的每一点特权,都伴随着十倍百倍的责任和期望。
“知道了。”李峰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嗯,那你忙。”顾晚清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李峰将电话收回口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车内的气氛似乎因为他这通简短的电话而更加安静了几分。赵铁柱和周文彬都屏息凝神,假装专注地看着前方,不敢打扰将军的家事。
车队驶入一条相对狭窄但依旧整洁的老城区街道。这里的烟火气更浓,两侧大多是些经营山货、手工艺品和小吃的老店,门面古旧,却别有韵味。李峰示意司机放慢车速。
他看着窗外为生活奔波劳碌的人们,看着他们脸上那种劫后余生的“安宁”,再想到被课业困在办公室里的两个儿子,心中那份复杂的情绪渐渐沉淀下来。
他所做的一切,他所建立的这冰冷而强大的秩序,他所不惜双手沾满鲜血也要扞卫的这条防线,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在阳光下露出这样的神情吗?不就是为了让下一代,能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为了“未来”而学习、奋斗,而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挣扎吗?
孩子们的辛苦,是他们必须承担的代价。而这份代价,需要他用更强大的力量和更冷酷的决断去守护。
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冷硬,如同“山城壁垒”最坚硬的合金基石。
同一时间,重庆市渝中区,一处僻静的、略带坡度的老街巷口。
与主城区的有序热闹不同,这里的气氛显得有些诡异和喧闹。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灰砖瓦房孤零零地矗立在巷子深处,与周围几栋明显无人居住的破败建筑相比,它显得过于“热闹”了些。
瓦房那扇斑驳的木门紧闭着,但门前的狭窄空地上,却密密麻麻、焦灼不安地挤满了上百号人。这些人成分复杂,有穿着体面、戴着金丝眼镜、试图保持风度却难掩急切的中年人;有穿着绸缎褂子、手指上戴着硕大金戒指、浑身散发着土财主气息的商贾;有面色惶恐、双手粗糙、显然是来自底层挣扎求存的平民;甚至还有几个穿着世安军低级军官制服的人,眼神躲闪地混在人群边缘。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和焦虑,如同在茫茫大海中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人群嗡嗡地议论着,声音压抑而嘈杂,所有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以及门上那块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写着“吴半仙”三个拙朴墨字的木牌。
在这末世,信仰崩溃,科学有时显得苍白无力,对未来的巨大不确定性像毒蛇般啃噬着每个人的内心。于是,这种最原始、最神秘的占卜问卦,便成了许多人寻求心理慰藉和指引的最后一处避难所。尤其是这位“吴半仙”,名头极大,传闻神奇得近乎神话。
据说末日爆发那天,他正带着年仅五岁的孙女在缙云山上采药,竟似未卜先知般提前备足了干粮清水,躲进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天然溶洞,一躲就是四五年,愣是避开了最初也是最混乱、最血腥的那段人间地狱时期。直到世安军的秩序逐渐覆盖到重庆周边,他们才如同从另一个时空走出来的人,重新回到城里。更神的是,这瞎眼老头靠着末世前攒下的一点黄金和几件祖传的古董玉器(据说他提前变卖了几乎所有家产换成了硬通货),加上很快重新打响的“半仙”名号,日子竟然过得相当滋润,在这物资匮乏的末世堪称异数。求他卜卦解难的人络绎不绝,据说往往需要提前数日排队,且卦金不菲。
今天,人群似乎比往日更加焦躁。因为往常这个时间,吴半仙多少会开始接待几个客人,但今天,那扇门始终紧闭。
就在人群躁动不安,几乎要失去耐心时,“吱呀”一声,那扇斑驳的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
所有嘈杂声瞬间消失,上百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去。
门口出现的不是预想中那位神秘莫测的瞎眼老人,而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梳着两条整齐的麻花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碎花小褂子,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和淡然,仿佛看惯了门口这番景象。
小女孩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各位叔叔阿姨,伯伯婶婶,请回吧。”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回?小姑娘,什么意思?我们排了一天了!”
“半仙呢?我要见半仙!我家的生意就指望半仙指点一条明路了!”
“求求你了,小仙姑,让我见见半仙吧,我儿子在缓冲区巡逻队失踪三天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卦金!卦金我加倍!只求半仙一卦!”
哭喊声、哀求声、许诺声、质疑声如同潮水般涌向门口的小女孩。
小女孩似乎对这场面司空见惯,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提高了音量,那清亮的声音竟暂时压过了嘈杂:
“我爷爷交代了,今日封卦!”
“封卦?”人群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又炸开,“为什么封卦?半仙身体有恙?”
“是不是谁得罪半仙了?”
“那我们怎么办?”
小女孩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喊道:“爷爷说,今日是最后一签!从此金盆洗手,不再问卜!”
这话如同重磅炸弹,彻底引爆了人群!最后一签?金盆洗手?那他们这些人最后的指望岂不是彻底没了?
“最后一签给我!我出十倍的卦金!”
“给我!我把我那间铺子送给半仙!”
“让我见半仙!我要亲口问他!”
面对几乎要失控的人群,小女孩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向前迈了一小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仿佛有锐光闪过。她抬起小手,指向众人,声音斩钉截铁:
“爷爷还算说了,今日这最后一签,不是给你们的!”
人群瞬间一滞。
“不给我们?那给谁?”
“谁那么大面子?能让半仙留下最后一签?”
“难道是哪位长官?”
小女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人群,望向巷口之外,那车水马龙、被秩序笼罩的主城区方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孩童模仿大人的神秘腔调:
“爷爷说,今日有位贵人将至。这一签,是冥冥之中注定留给他的。各位,请回吧,日后也不必再来了。缘尽了。”
说完,不等众人再有任何反应,小女孩迅速后退,“砰”的一声,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那扇斑驳的木门,甚至还从里面传来了插上门栓的清晰响声。
门外,上百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当场。绝望、愤怒、难以置信、好奇……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有人瘫坐在地,失声痛哭;有人面色铁青,咬牙切齿;有人茫然四顾,不知所措;还有人伸长脖子,试图窥探巷口,想知道那位能得吴半仙留下“最后一签”的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最终,在一种无形的、混合着敬畏和失落的气氛中,人群开始如同退潮般,慢慢地、失魂落魄地散去。只留下空荡荡的巷口,以及那扇紧闭的、仿佛从未开启过的木门,还有那在夏日午后阳光下,闪烁着神秘幽光的“吴半仙”牌匾。
门内,别有洞天。
与外界的喧闹燥热截然不同,屋内光线昏暗,凉爽甚至略带寒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陈年的烟叶味道,混合着淡淡的香火气和草药清苦气。
堂屋正中的一把老旧的竹制摇椅上,坐着一位老者。他看起来年岁极大,满脸刀刻般的深深皱纹,一头银发稀疏杂乱。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眶深陷,眼珠灰白浑浊,毫无神采,显然早已失明多年。他佝偻着身子,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对襟褂子,枯瘦如鹰爪的手指间夹着一根卷得很粗的自制土烟,烟头忽明忽暗,缕缕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正是声名在外的“吴半仙”。
方才在门口那个言语犀利、镇定自若的小女孩,此刻正端着一个大铝盆,从里屋走出来。盆里是刚洗好的、还滴着水的几件衣服——有她自己的小褂,也有老人那件深蓝色对襟衫。她走到堂屋一侧门口的小院里,那里拉着一条晾衣绳。她熟练地将衣服一件件拧干、抖开,踮起脚尖,吃力地将其晾到绳子上。阳光透过院墙的缝隙,照在她认真专注的小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爷爷,”小女孩一边晾衣服,一边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恢复了孩童应有的清脆,带着一丝不解,“今天外面人好多,都快把门挤破了。为啥突然说不算就不算了?还说是最后一签?以后我们……不吃这碗饭了么?”她的语气里,有着对未来的本能担忧。虽然爷爷攒下些家底,但在这末世,坐吃山空总是令人不安的。
吴半仙深深地吸了一口土烟,然后缓缓地、极其悠长地将烟雾吐出来。那烟雾在他面前盘旋、扭曲,仿佛有生命一般。他的声音沙哑、苍老,如同磨损严重的砂纸摩擦着朽木,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的回响:
“丫头,卦算不尽天下事,更算不尽人心。”他灰白的眼球茫然地对着屋顶,仿佛能穿透瓦片,看到冥冥中的某些定数,“有些线,牵上了,是缘。牵多了,缠成了网,就是劫。是债。”
小女孩停下晾衣服的动作,回过头,眨着大眼睛看着爷爷模糊的轮廓,似懂非懂。
吴半仙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解读的、似笑非笑的弧度:“至于为啥是最后一签……嘿……”
他又吸了一口烟,沉默了良久,直到那口烟慢慢悠悠地几乎完全吐出,才用那沙哑空洞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喃喃低语道:
“因为……该来的人,要来了。该了的债,要清了。最后一签,是给他的。也是给了断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混不清,消散在烟草的辛辣气息和屋内阴凉的寂静之中。那双空洞的瞎眼,依旧茫然地对着前方,仿佛在凝视着某个常人无法看见、也无法理解的、正在缓缓逼近的终点。
小女孩站在院子里,阳光照在她半边脸上,另外半边隐没在屋内的阴影中。她看着爷爷,最终没有再问什麽,只是默默地转过身,继续踮起脚尖,用力将那件沉重的、滴着水的深蓝色对襟衫,努力搭上高高的晾衣绳。
屋内,烟雾缭绕,吴半仙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竹椅的扶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同某种倒计时。
巷外,阳光猛烈,街道上人声车声依旧,秩序井然,充满着挣扎求存的活力。
两个世界,一门之隔,却彷佛隔着无尽的虚空与即将到来的风暴。
而那位被称为“贵人”的存在,此刻正坐在一辆缓缓行驶的黑色越野车内,对这即将牵扯上的、充满末路卜筮气息的缘与劫,尚且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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